慈母真尊(5)
苏方琪又去了几个周政给的地址,无一例外都是差不多的状态,家属或许哀痛,但也透着早知会如此的绝望,这些死去的少年、少女们都进出过少年观护所,年纪轻轻,身上却背负着数条罪名,而且反反复复,偷窃、吸du、勒索,甚至还有妨碍人身自由。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但或许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异,多数的变异都来自于原生家庭。
没有一个孩子会自己坏掉。
苏方琪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这些生命就像被社会淘汰的不良品,没有办法社会化,从体系中坠落,早早辍学,在阴暗的地方独自前行,直到被黑暗吞噬。
除了这些以外,她找不到任何个案的共通点,仰赖她的社工师身份,她虽然得以一亏这些家庭的样貌,跟母亲或者父亲交谈,但仍然一无所获。
走到最后一个地址的时候,苏方琪已经相当疲惫。她按响公寓的电铃,传来低沈的女声。
「您好,我是苏方琪,是青少年福利机构的社工师。」
对方传来长长的沉默。久到苏方琪以为对方已经挂断,只剩下那微弱接通的电子杂讯。
「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您聊聊建国的事情。」
「为什么?」
「虽然建国不是我负责的个案,但我想暸解建国最后生前的状况,或许我们⋯⋯」
「你不觉得现在说这些太晚了吗?」
「⋯⋯很抱歉。」
苏方琪脸色臊红,不自觉汗流浃背,入秋的天气凉爽,她今天碰过哭泣的家属、愤恨的亲人、不肯面对的父母,但从未听过这样冷漠的语调。
在这样的质问底下,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揭开别人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疤?
她几乎想立刻落荒而逃了。
「上来吧。我家在顶楼,你得爬一下。」
公寓一楼脱漆的暗红色大门向她敞开。
苏方琪慢慢爬上去,李建国就是那桩围殴致死的案子,但他不是当场死亡,而是回家之后,因为脑震荡而死在家中,他的母亲李依珊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但救护车抵达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送医后因为脑出血而判定脑死。
苏方琪坐在客厅时,浅浅的檀香气味萦绕在客厅,客厅收拾的相当干净,虽然是老公寓,却看得出来家人的工作跟知识水准都相当不错,餐桌后方是一整面的书墙,有很多的佛书跟经典文学。
李依珊端来一杯热茶,茶叶轻浅的在杯中漂浮。
两个女人面对面都很沉默,李依珊好像没有什么话要说,也不想知道苏方琪为何而来,苏方琪感觉很不自在,李依珊的眼神没看着她,却又似乎牢牢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苏方琪率先打破沉默。
「李妈妈,建国生前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他什么时候正常了?」
「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不寻常,是会造成他死亡的原因?」
「他去跟人家讨债,每天打架,连医生都说,脑震荡不一定是当天的伤,很可能是旧伤引发。」
「那他死前有说什么吗?」
「老太婆,啰唆死了。」
苏方琪一愣。
「什么?」
「老太婆,他已经很久没叫我妈妈了。那天他快天亮才到家,我在客厅等他,他嫌我啰唆。」
李依珊的脸空洞、平板,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无关紧要,儿子的遗言只有这句,连妈妈都没有叫出口。
苏方琪猜测不出李依珊的想法,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李依珊不可能不爱自己的儿子,她到儿子临死前还在等门,但为什么这么冷淡?
还夹杂着冷漠的觉悟。
苏方琪尴尬地借着喝茶的举动掩饰自己的目光,注意到书柜最后一排散落着教育书籍以及心理学,李依珊注意到她的视线,开口嘲弄自己。
「看再多怎么教小孩的书都没有用,我还是一个失败的妈妈。」
「不要这么说,很多个案都有家庭没办法解决的部分⋯⋯」
「我知道。我是国中老师。」
李依珊终于也开始喝茶,这让苏方琪放松了一些。
「我从建国出生,就规划好他的一切,我给他最好的教育、最符合教养书的环境、最稳定的日常作息,他为什么还是坏掉了?」
苏方琪沉默,她不知道答案。
「我哪里做错了吗?我一再放低标准,我本来要他上最好的学校,后来只希望他能毕业,最后只想要他好好当个人。」
李依珊的目光越过苏方琪,注视着虚空,眼底浮现深深的疲惫与不解。
她的要求这么低,为什么儿子就是做不到?苏方琪无话可说。活着本身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
放低标准,则是对待瑕疵品的退让,李建国绝对说不上是善良的孩子,过失伤人、恐吓取财、妨碍人身自由,一条又一条加诸于身。
但日日夜夜在李依珊的这种目光下,苏方琪也不敢保证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李依珊不再说话,苏方琪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檀香味。
跟一般的檀香不大一样,后端的尾韵带着女香的芬芳,她下意识的寻找香味来源,在客厅的角落看见小佛桌,摆着一尊白瓷烧制而成的菩萨像。菩萨。
苏方琪脑海中闪过今天拜访的家属面容,在她们述说的痛苦背后,都有一尊垂眸看世间的菩萨像。
只是巧合吗?
「我是社工,主修心理跟儿童教育。」
苏方琪轻轻开口,迎上李依珊的目光。
「我一直在辅导少年个案,经手过的案子数百件,有的消声匿迹,有的成功完成长期目标,结案离开。」
苏方琪又喝茶,换李依珊静静等待。
「但我的女儿国中辍学离家之后,再也没回来。」
李依珊的眼里出现波动。
苏方琪继续说。
「我报警、四处找,调她的通联记录出来,一个一个打电话问,但找到了又跑,她要我不要浪费时间,说她永远不会回家。」
「⋯⋯我儿子也只把家里当旅馆。」
李依珊同意。
「我跟她有母女关系,我不能经手她的案件,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些什么,我每天看着手上的孩子们荒唐,我都在想她是不是也这样的过生活?」
「你还希望她回来吗?」
「她死了。」
苏方琪开口,意外自己竟然可以这样谈论女儿了。
「有一天警察通知我去认尸,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她,我不知道死因,只知道她醉倒在街头。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她仍然有罪!」
李依珊忽然严厉了起来。
「你作为母亲,也有责任。」
「什么?」苏方琪不懂。
「愚昧嗔痴,不明人生,她神智混沌,累积恶缘。」
「你是指⋯⋯前世因果?」
「累世所加。」
李依珊站起来,走到那张小佛桌,抽出五炷香,点起打火机,火焰烧起。
那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著芬芳的女香,立刻浓郁了起来。
李依珊示意苏方琪走过去,苏方琪看着李依珊往白瓷香炉插香。
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尊菩萨与众不同,她比一般观音多了两只手,身侧两只手各拿刀与剑,从腹中伸出的小手则怀抱着婴儿,婴儿吸允母乳,菩萨像裸露胸膛。
苏方琪露出惊愕的神情。
李依珊把最后一炷香留给苏方琪,苏方琪接过,一瞬间却看见菩萨的眼睛睁开,如恶煞般迎面扑来,她忍不住往后退,却踩进血泊,婴儿的小手攀附上她的小腿,狠狠张嘴咬着,大声啼哭。
她骇然惊叫,却被一只青色的手摀住嘴巴,李建国的鬼魂出现在她脸颊侧边,脑壳上凹陷,里头是浓稠脑浆,惨白双眼流出血泪。
苏方琪手上的烟灰掉落,烫得她缩手,幻觉终于消失。
她余悸犹存,听见室内出现撞击的回音。
是李依珊。
李依珊跪在冰冷的地板上,以额撞地,规律的撞上地面,力道之猛,让地板竟然开始出现血渍。
「求真尊慈悲,求真尊慈悲,带着建国在身边修行,别让他堕入无间之道。」
苏方琪赶紧抓住李依珊的肩膀,李依珊回头看她,额上红肿一片。
「都是罪,我儿子的罪,你女儿的罪,我们做妈妈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