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冒：她自个。大概用力几回就掉下来了。
冯大姐不敢想象：那得多痛苦，怎么也不给找个医生？
李冒没了底气：当时不是出去朋友家了嘛，回来晚了些。
冯大姐：你这怎么当老公的？杜鹃都快痛死了，你还有脸逍遥快活？你就不怕早晚得喝死你。
李冒声音也高了些：瞧你这话说的，我喝不喝也不关你的事。再说，后面找了牛医生了。
马主任：总算弥补了遗憾。这生出来也要消毒处理。话说这娃命贱哪。哦，当然，不是那个意思。娃命硬，命硬的说。咱就不说这些题外话了，赶紧把你娃的户口上了。再过一个礼拜要开学了。得赶上。
李黑眼这才知道，这几天不见若梦瑶，应该是回城准备上学了。
李冒：我都可以啦。不过这还有个问题。
马主任：什么问题？
李冒：我和黑眼她妈的结婚证都没领。
马主任：你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李冒解释道：当时她才19，还不到法定年龄。不让领。之后娃出生，也就搁置了。
马主任：那现在可以补办……？
“谁要和他领这个证？”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外头回来的杜鹃给硬生生截断了，“我为什么要去？我是铁定不会去的。”
冯大姐：这不都为了给你家孩子上户口来着。
杜鹃疾言厉色道：“上与不上有什么区别？又不会少块肉也不会死，还不一样活蹦乱跳活得好好的。”
杜鹃心里当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没户口就没法上学，长大也办不了身份证，成为不了正式公民，日后工作、生活等等...算了，就不一一列举了。反正自己是知道的。
可是这样不是更好？反正没人会知道那拖油瓶的存在，等她想清楚下定决心离开了，她就可以轻易脱身了。
谁会知道她有过一段婚姻，谁会知道她还有过一个女儿？公安局没有关于他们三关系的档案，法律上也没有自己的婚姻痕迹，一切都不作数。李冒李黑眼跟她毛线关系没有，她也跟他们毛线关系没有。这对她来说，不知有多好。
她就是完全自由的清白的。她还得用这个自由清白之身去找寻美妙的生活。就算不能击钟鼎食，也要太平无事。反正不管怎么样，也绝对会比现在好过一些。她对此深信不疑。
可这都过了8年了，街道办事处的怎么突然就上门来搞这一出，现在也不是查户口的时候啊，这些公务员也未必有那么负责，难不成谁偷风报信了？
真这样的话，哪个蠢货叉拉腿子割麦管的可真够宽的，简直没事找抽的吧？真他爹的脑袋进水有病来的吧。
看来，她要尽快做决定了。可是每每都这么说，这都过了8年了，她的决定怎么还是一场空呢？
也不知道李黑眼这鬼丫头片子那双褐色的眼里到底有什么魔力，竟把她的魂死死地勾住在这时时刻刻让她痛苦的囹圄之地。简直就是一双巫女之眼。
冯大姐：不上就没法上学。你这不给娃带去上学，你犯法了，知道吗？
杜鹃产生疑问：这还犯法了？什么法？
她这回还真不知道能犯什么狗屁大法。
冯大姐：义务教育法。未成年保护法。你不知道呀？
杜鹃不以为然：还有这等事？瞎编的吧？我生得我作主。
马主任：真有这等事。骗你做什么？也由不得你做主。
杜鹃：那又怎么样？难不成把我押去蹲监狱不成？
马主任：不然你以为呢？说实话，我们也是前几日接到举报今个才登门拜访。失职啊，惭愧。你们总不能让我们一直处于失职的状态吧？这样我们也会被连累的，况且现在也绝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丑话说在前头，为顾全大局，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否则再找你的可不是我们咯，而是警察。你是愿意我们帮你呢？还是希望警察抓你呢？
接到举报电话？谁会这么干呢？李黑眼心里琢磨着。
————
李黑眼喜欢这样的午后，大概两点二十分，日光西斜，门前笼罩在一片阴凉里。空气里渗透着倦怠与慵懒，断续吹来的凉风遣散了烦躁和炎热。
所有人就像被烈日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躲在各自的屋里沉入黄粱一梦。蛣蟟龟也不敢再将周遭一切的安静撕破，识趣得收起它那沉闷的嗓音。连平日里常见的耷拉着舌头的大黄狗也杳无踪迹。
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李黑眼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一旦到了这个时刻，除了吃，就是睡。
他们总是吃饱饭挪个腚到旁边的竹椅上，能不动的时候就绝不会动，就可以立即张着大嘴打起呼噜。
她搞不懂，明明他们活的时间肯定不比自己长，为什么还要把睡觉浪费在白天这样的时间里。大人们都挺怕死，就像那个姓王的女人，身体稍有风吹草动的不适，不是去药店拿药就是去医院看病。姓王的女人就是个女巫。女巫也这么怕死。
既然大人们都这么怕死，他们不应该抓紧时间活才对吗？
反正她从来不干这样的事，就算是极其无聊的时候，她也会在周遭四处游荡。更感糟透的时候，就索性蹲在屋外那片阴凉的墙角里，哈腰掀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随手捡起旁边的枝条，在露出的有点潮湿的土地里比划着她知道的仅有的几个字。
她总觉得在她活着的这个世界里，每天不止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不止三百六十五天。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总要找到幽香一隅来打发这样空洞的岁月，好给它添上一丝安慰并且有趣的色彩。
也许纯粹是打发时间，又或者潜意识驱动她一定得把那几个字描出优美姿态，所以显得特别慢动作，费力又使劲。泥土被她划出好几道深深的线槽。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拎起来，割完动脉割静脉，一动不动真可爱。小鸽子，白又白，左胸右胸捏起来，剖完胸腔剖腹腔，鲜血淋漓真可爱。
她一边写一边哼着听来的歌谣。她说不上自己对文字的渴望和热爱程度，因为那天杜鹃说不上户口也可以活得好好的，不用读书也一样可以活得好好的。
“唱得倒是不错。”
顺声音转头看去，是若梦瑶的姥姥。但见她站在不远处，脸上堆满仁慈的笑。
糟糕，若梦瑶她...李黑眼迅速起身，惴惴不安，瞬间不知所措。
“人生基本是不公平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身处不公之地，我想还是可以追求某种‘公正’。”
“什么是公平？什么又是公正？”
“‘公平’就是大家平等存在。‘公正’则是依据一定的标准而言没有偏向自己的私心。既然做不到公平，我们还是要为自己追求公正的。”
李黑眼虽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始终相信姥姥说得一点也没错。
就像每次李冒摔杜鹃的脸，她也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回应他五道深深的掌印一样。
杜鹃总是嗤之以鼻：既然世道无公平可言，那我还不能从你这为自己得到公正吗？那是绝对必须的事。否则，我就得钻回我老娘的肚里去，不应该出来，更没脸存在。
难道这姥姥也是来找自己求“公正”的？在这个不见鬼影的时候？她这个时机倒是选得绝对合时宜啊。李黑眼暗自揣摩的同时有些心慌。
“你好像在害怕？”姥姥走近了些，仍是那张和善的脸。
“没...”李黑眼支吾着，后又昂首挺胸，“没有。怎么可能？”
“你还在撒谎。”姥姥锐利的眼神似一把箭，刺穿了她的虚伪。
“怎么可能？”李黑眼依旧强装镇定。
她有些急了，像被人识破那些恶劣行径却找不到安放羞耻颜面的地洞一样，进退失据。为掩盖自己的不安，她装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决定懒得理会若梦瑶姥姥，继续弯腰低头在土里无心地比划着。
但见一条个头较大的褐色曲蟮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她恍惚的眼神跟随着它环节的身体不断地伸长缩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