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与陆一桐乘坐长途大巴返回B县。放寒假了。
一路上，陆一桐就某个心中疑惑问了两遍。
顾盼答：外院英文系老师，老同学介绍我去听过她的课。
陆一桐道：哦——原来你这么好学的，闲时搞文学创作，又去外院旁听，中外文化一把抓……
后来陆姑娘的溢美之词越发气势恢宏，滔滔不尽。泛滥成灾的旁征博引充分展示了文科女生坚实的幼学功底。
就这样，顾盼在本不该犯困的时段被成功催眠。
到站后，顾盼依照李丹霞的吩咐将人和行李护送到家。随后，径直去看妍妍姐和他的安全屋。
安全屋原址已被夷为平地。不远处两间红砖平房里原本住着的老人也已不知所踪。
顾盼手扶着行李箱拉杆，站在破败凋敝的院子里，对着满目萧索发呆。直到电动车的滴滴声靠近。
车身本已经驶过了院门，然而骑车人又倒转回来。他先看见绿色箱子，后看见人。他冲着顾盼喊道：“是来看赖家老两口的吧？”
顾盼起先愣住，对于路人所说的关键字，他大脑里一片混沌。片刻才反应出这片宅子确实姓赖。“对，这是怎么啦？老人家呢？”
“去养老院啦！好几个月了都。这家老太太眼睛不好，老爷子腿脚不行，相互照顾不来了吧。听说啊，还是儿媳妇贴钱给送去的养老院。就算不贴钱又能怎么的？儿子都死那么多年了……算有孝心啦！”
热心路人向顾盼说了一大通“别人家的事”。临走压低嗓门提醒他，此处不宜久留。“不吉利。”
他说的是生死。顾盼听得懂。当然，旁人谈及生死，吉凶，多半指的是宅子风水。到李丹霞那里，针对的可就是人。
赖永刚失足淹死是郁妍命硬“克”的，这是母亲李丹霞下半辈子最坚定的信仰。
2
顾盼半年没回家。李丹霞看儿子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她手心在衣服上蹭蹭，去摸儿子猕猴桃一样的寸头：“哟，视频里没注意看，这么短哪！一桐怎么说？她要是喜欢你留长，你就还留长，知道吗？”
“这是我的头！”顾盼收了拉杆，拎起箱子，从两张牌桌边贴墙而过，“我先上楼。”
“什么态度！顾学平，看看你给宠的！”李丹霞扯着嗓子往厨房那边吼了句，又坐回牌桌。她顺顺气，委屈着左右瞧瞧，“你们可不知道，我当年生他，差点儿命都丢了……”
一桌牌客纷纷劝她消气。有两个还不惜真真假假杜撰出自家儿女忤逆不孝的例子，来平复李丹霞的怒火。这招管用，因为幸福总是比较出来的。
临睡前，顾学平上楼来看儿子。
“这回在家多呆些日子吧！年前有些祭奠仪式你得参加。是风俗也是规矩。”顾学平掸掸裤子，挨在床沿上。做好了长谈的准备似的。
“爸，那些纸元宝袋子上面的字是您写的吧？”顾盼将书桌前的椅子调转过来坐下。
“嗯。”
“……有一只袋子上面是赖永刚的名字，也是您写的？我妈让写的？”
“嗯。”
“爸，您憋屈吗？”
“这……呵呵，”顾学平像是终于等来了十九岁顾盼迟早要向他求解的时刻。这显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然而他的释然覆盖了苦涩，“我呢，选择相信我愿意相信的，这样就不憋屈了。”
“自欺欺人？委曲求全？为了让您儿子有个完整的家？”顾盼说话间，屁股险些从座椅上腾空而起。他抿着嘴，气息急促，额头渗汗。
“别激动，坐着。”顾学平以他一贯的平和态度来安抚“气盛”的顾盼，“儿子啊，你已经成年了，爸不怕跟你说这些。都说性格会遗传，我不知道你遗传了我多少。但是爸希望你果断，有原则。起根儿上就做个有原则的人！以后能把日子过敞亮了！至少比你爸敞亮！你有机会。”
“……”
父子俩又聊了会儿。基本上，父亲说，儿子听。
儿子低头不语，直视脚下地板。他目光里的执着，似乎能将浅棕色条状木板凿出两个洞。
父亲并未过多干预，他留给儿子的空间比此刻屋外张扬着寒意的天地更大。他理解儿子的情绪起落，他理解“年轻”和“气盛”两个词之所以能搭在一起，定是有道理的。
顾学平说完下楼去了。不到一刻便酣然入梦。
寒冬腊月，门窗关得严实，父亲时而高亢时而崎岖的鼾声被阻去了大半。但顾盼能感应到。
他靠在床头，身体裹在父亲提前晒好的蓬松的被子里。
他听窗外寒风低吟，人和车夜行的动静。他想尽快融入这天然催眠的节律中。
可是三个人的身影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占领了他的夜晚。
那个女人……凌寒露，她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顾盼翻开手机相册，最近一张以她为主角的照片把她拍成了蓝脸“霍比特人”。纤巧的凌老师，她身后屏幕上，勃朗特三姐妹身穿十九世纪的衣裙，对着画像外唏嘘她们英年早逝的人们绽开了跨越二百年的微笑。
凌寒露那天似乎并没有指明三个人像里面哪个是夏洛蒂，哪个是艾米莉，哪个又是安妮。又或许她讲了，但是顾盼因为太过执着于追踪他的女神，痴迷在她的举手投足间，而使得某些瞬间的某些声音悄然淡出了。
他想再听一次。
苏驰远，苏先生。初雪之夜共餐后通过两次电话，没再约见。
“时光走廊”，沙拉酱炸大虾。他记得苏先生那天晚上一只都没吃。小时候，只有父亲顾学平会笑盈盈地盯着儿子吃饭。顾盼快二十岁了，饭桌对面的笑脸换成了苏驰远。
顾盼不明白。这不是摊开演算纸再套用些公式就能够得出结论的。但他看得懂苏驰远当时的眼神，那里面有被抚慰后的满足。所以他拼命吃，把苏驰远堆在他面前的“好吃的东西”统统吃光。
他们还讨论了何以为报的问题。当顾盼承诺神都之行，承诺领着苏先生去寻访现存仅有的“古楼子”传人，面前博学沉稳的优雅男士差一点落泪当场。像父亲收到孩子第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那样。
顾盼想不明白。或许永远都不可能想明白。
“馨愿”，藏在作品后面，来去如风。顾盼与她的相处模式最为轻松自在。无羁绊，不涉私人情感。冷静理智，就事论事。
顾盼看看时间，腊月十四凌晨了。他翻看“馨愿”去年同期旧作。上传于约一年前，腊月二十。
视频里听得见风声。看得见火苗，火苗在风里窜动不停。但是场景虚化，隐约浮动着点心、水果、鲜花还有别的晃晃悠悠的不明物体。
当地以及周边县市习俗，腊月二十起，家家户户陆续开始祭奠逝者。一直到大年三十，街边、弄堂、一些老式公寓楼的楼下空地上，都能见着未及时清理的黄纸锡箔残片。那段时间，空气里时不时都呼应着烟熏火燎的气味。这则名为“永安”的视频，应该就是当时的应景之作。
除了与风声交缠缱绻的吉他音乐，视频没有提供更多信息。无法判断作者祭奠的亲人是新近逝去，还是离世多年。主题相对特殊，因此弹幕和评论区，措辞都较以往更加谨慎和恭敬。顾盼被这氛围感染，心脏竟然跟着沉落下来。不是昏昏欲睡那种，像是被无形之手拽出尘嚣以外，静得能听见时光倒流。
这个神奇视频的创作初衷就是祈愿吧？希望时光可以倒流。作者或许把未尽的心愿渗透在某帧画面里，又或许将忏悔和遗憾附着在吉他声中。
顾盼在聆听中度过了凌晨的又一个小时。当然，这作品本来就不是拿来催眠的。
PP君点开留言框。“男人怎样才算有原则？怎样才算过得敞亮？”
点击发送完，他躺了下去。像小时候等过年红包，等生日礼物那样，有了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