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从东北地区开始了局部侵华。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标志着日本帝国主义向中国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的开始。在国家危难之时,国共两党开启第二次合作。历经长达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之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抗日战争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张作霖大帅被日本人炸死那年我正上小学一年级,彼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以后,我和我家人平静的生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饿死我了,妈,饭好了没?”一进家门,我就丢下书包嚷嚷起来。
“没看见你孙叔叔来了吗?也不叫人,真没规矩。“母亲板着脸教训我,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孙叔叔总来,又不是外人。”我小声的嘟囔着,还是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孙叔叔好。”
孙一峰是我父亲的同乡、同学兼好友,父亲常年在海上跑船,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帮着办的。
孙叔叔一把将我抱在怀里,用胡子扎我的下巴,我挣扎着跳到地下,一本正经地说:“我现在是大姑娘了,你不能这样了。”
孙叔叔朝我眨眨眼:“可是刚才大嫂子还和我说,昨天你又在学校里和男同学打架了是不是?这可不是大姑娘应该做的事啊!”
“李小柱他欺负女生,在我们的书桌、书包里偷偷放毛毛虫。玉芝都让虫子吓哭了,大玲子的手也被蛰了一下,我打他是轻的。”我扬着头不服气地反驳。
孙叔叔哈哈大笑:“怎么样?嫂子,我给她起名叫义勇对吧?从小她就有爱打抱不平的劲儿,到现在也没改。”
母亲也跟着笑:“还不是你和他爹惯的?要不是为了供她念书,我宁愿在乡下呆着,不来这大地方受洋罪。”
“这孩子活泼爽利,招人疼。” 孙叔叔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递给我,继续和母亲交谈:“人往高处走,韩大哥在外面奔波,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娘几个过好日子。大姑娘念几年书,出息了,比在乡下窝着强不是?”
“哈尔滨倒是好,就是费用太大了。”娘摇摇头,“只指望你大哥能平安,按时拿回家钱来吧。”
孙叔叔也轻轻皱起眉头,半晌才说:“要是世道太平,自然没事。可半个月前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了,这东北.......怕是要.....”
他忍住没把“乱”字吐出口,然而日子已然开始乱了起来。年末,张少帅宣布东北易帜,听从国民政府。第二年,父亲效力的苏联商船公司被查封,父亲被迫回家赋闲。1931年9月18日,日本人攻打沈阳,张少帅弃城而逃,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整个东北三省1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沦陷,我们成了亡国奴。
我也不上学了,每天泡在我干爹的药房里,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德国医生,干娘则是俄国人,在药房里做护士。他们无儿无女漂泊异乡,一次偶然遇到我,就觉得与我投缘,非要认为我干女儿。我也很喜欢两位慈祥的老人,就这么着,我又多了两个亲人的关爱。
“听说现在学校都让学什么日本话,呸,我宁愿你和你干娘说俄国话。”母亲一边愤愤不平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为父亲打点行装。
“我爹要出海吗?他找到差事了?”我也上前帮忙。
“不,回乡下,你爹说要回去看看。几天就回来。”我娘这样回答。
可是,我没有等到我爹回来。
“那帮畜生没人性啊,日本人要占屯子里的地,老百姓不让,一个日本人被小青年偷着捅死了,结果第二天,大队人马开过来推平了半个村子,都是拿枪打的,一个活口都没有!”孙叔叔的眼睛哭的已经红肿,“韩大哥,韩大哥这是无妄之灾啊!”
“命啊,是你大哥命不好。”母亲干嚎着,嗓子已嘶哑不成声。她痴痴傻傻地坐在那里。“连个尸首都没给我们娘们儿留下啊!”
“整个村子都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孙叔叔捂着脸。“等我赶到的时候,所有尸骨都被好心人挖个大坑埋在一起了。”
“日本人,坏人,我,我,我要和他们拼了。”我蹭地站了起来,要跑出家门,却被我娘一把拉住。
“你要做什么你?你要是出事,你让娘怎么活啊!”娘又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十三岁的我能做什么呢?赤手空拳的我能做什么呢?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抽泣起来。
“你爹没了,你还是好好学点什么,到时候养家糊口,也让你娘少操点心吧。”孙叔叔托人把我送到市立医院办的 “看护妇养成所”插班学习,我因为总看干娘操作,有半拉架子,不久就顺利毕业,到医院去当见习护士了。也正是在那一年的冬天,我见到了赵一曼。
“你滴,不许和她说话,送完药就走,听到滴没有?”日本特务举着枪对我比比划划,威胁地说道。
“哦,我知道了。”我低声答道。幸好有必备的口罩遮住我因愤恨而扭曲的脸。
“她是大政治犯,是土匪,你要和她说话,也会被杀头滴!”特务继续恐吓我。
“她总是昏迷,我怎么和她说话嘛。”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嘴。
特务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悻悻地走了。我走过去给仍在昏迷的赵一曼换药,心里暗暗诅咒着该死的日本人。
赵一曼被送来有两个月了,送来的时候身上都是伤,有鞭子抽的,有烙铁烧的,有针扎的,特别是她的腿,就要废掉了,据说是受了叫老虎凳的酷刑。
“就是一条长凳,让人坐在上面,两腿平放在凳子上,把膝盖紧紧绑住,然后在脚跟下垫砖头。是以前衙门里常用的。你别小看这砖头,据说三块就让人生不如死。” 董宪勋(xūn)后来偷偷地告诉我。日本人留下三个伪满警察轮流看着赵一曼,他是其中之一。
“还不如直接把人杀了,今天送来治,明天又拉回去继续受刑。这不折磨人,让她活受罪吗?”我气愤地嘟囔着。
“你小声点,别让日本人听到。”董宪勋捅了捅我,他看着昏迷中的赵一曼,低声道:“一个娘们儿就敢和日本人斗,真是好样的。”
“你不知道吗?报纸上都登了,她是抗联的政委,叫赵一曼,红枪白马女英雄。”我告诉董宪勋赵一曼的真实身份。他是山东人,家里太穷来哈投亲,被安排当个警察。
“不,我不是什么女英雄,我只是做一个中国人应该做的事。”不知什么时候,赵一曼已悠悠醒来,听到我们的谈话。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丝丝羞涩,转而又凝重起来:“日本人侵我东北,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每个中国人都要尽自己的能力去进行反抗。”
“Какой ты потрясающий(你真厉害)”我小声的用俄语低低的表现出我的钦佩。没想到赵一曼眼睛一亮,用俄语回答:“Вы так добры(您太客气了)”
从此只要一有机会,我和赵一曼就用俄语交谈,我们谈着彼此学生时代的兴趣和理想,讲着各自家庭和经历,讲她去苏联留学的经过,也讲她如何在深山老林与日本人周旋和斗争。在董宪勋值夜班时,我们就可以正常唠磕,董宪勋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一边听一边默默抽烟。
赵一曼讲的最多的就是日本人的罪恶:老人的尸体被刺刀割成零零碎碎,东一块西一块的洒着、孕妇的肚皮被挑开,里面的婴儿已然成形、青壮年被关押在一起,去挖煤、开矿,一天只给一碗稀饭,大冬天还穿着露着肉的单衣……她一边讲一边流泪,我们也跟着流泪。
“反满抗日,每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会甘心做亡国奴!”赵一曼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
“义勇,我下个月就调岗了,我想这之前帮赵大姐逃出去,你来帮我?”六月份的时候,董宪勋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我去弄钱。”我回到家里,软磨硬泡,从母亲那里将父亲生前为我准备的嫁妆----一个金戒指和一匹呢料----去当铺当了些钱交到董宪勋的手里。
那是一个雨夜,漆黑的天空乌云密布,铺天盖地的大雨成了我们的绝佳掩护,我和董宪勋一起搀扶着赵一曼从医院板障子缝隙中钻出去,先是上了一辆白俄人开的出租车,然后到达文庙附近,那里早已等待多时的轿夫送我们到了乡下,天亮之后,我们又换乘马车,直奔宾县的抗日游击区。
快一点,再快一点。我迫切地希望马车能飞起来,瞬间就让我们脱离樊笼,到达游击区,然而就在离目的地还有20里的时候,万恶地鬼子追了上来。
特务用鞭子打我,用电烫斗烙烧我的脚,用火柴来烧我的眼睛,逼问我和抗联之间的关系。我什么也没有说,是的,我和抗联没关系,我只是想帮赵一曼逃走。
“说,你是不是共党。”敌人的皮鞭再一次抽了过来,我痛地轻哼一声,然后大声道:“不,我只是一个流着中华民族热血的中国人!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夜深人静的监狱之中,我一遍又一遍哼唱这首歌,太可惜了,我没有把赵一曼救出去,也没有如愿当成抗联战士,但我坚信,只要中国人团结一心,一定会把日本人从东北驱逐出去。
我没想过能活下来,但在社会各界好心人的援助之下,我竟然活着从监狱中出来了。只是我丝毫没有半点开心,董宪勋在监狱中被折磨死了,赵一曼被敌人杀害了,而就在我出狱的前一天,日本人在卢沟桥开始对全中国的侵略。
我整个人都被抽空一般,每日昏昏沉沉,当然,击垮我的不仅仅是精神,还有在监狱中一年多折磨留下的病根儿。我随母亲回到乡下生活,在病榻之中,我每天只默默祈祷一件事,就是早日能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当我在广播中听到日本投降的时候,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在满城的鞭炮声中,我买了纸钱和香烛,默默地祭奠着赵一曼和董宪勋。
“赵大姐、董大哥,鬼子被赶走了,你们可以安息了!”
抗联同志找到了我,热情邀请我为苏联老大哥作翻译,我每天工作的特别开心,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觉得新生的到来,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简直完全忘记自己的病情。
“义勇,你太累了,休息吧。”同志们爱怜地看着我。
“不,我没事,我明天就上班。”我急急道,然而一阵剧烈的腹痛袭来,我昏倒在地。
“是肺结核转到肠结核,韩同志的病实在太重了。我们尽力了。”
“要救她,她太不容易了,还不到三十岁呢!她十五时就参与营救赵一曼,就在咱们医院。”
“她是女英雄啊!”
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人们的只言片语。
不,我不是女英雄,我只是一个流着中华民族热血的中国人。我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