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叶间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王后殿中庭的花圃,那里人来人往,百色争妍,春光比往年更好。
赫苏图面无表情地站在窗边,他身躯半倚着窗棂,眼神空洞。日光锋利地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仿佛穿透皮肤,直接落入他的骨肉和血液中。
他身后的圆桌上放着一个精雕的木匣,是早上澈合叔叔带进宫来的,里面是混了草灰、柴灰、或许还有些泥土的母亲的残灰,就放在那里,他没打开看过。
第一眼见到这匣子,他难以抑制地流下几滴泪,之后就没再说过一句话,沉默得像失去魂魄。
由于对王权的公然指控,以及生前与王庭多位成员的复杂关系,她不能获得应有的葬仪,且在眼下这个关口,能抢回这盒骨灰已是相当不易。
澈合说,母亲生前最后一句交代,是等事情结束以后将她送往顿河,洒进河水里。即使魂飞魄散,她也不想离丈夫太远。
骨灰匣子的到来让赫苏图得到了解脱,此前他已知道母亲会死,却不知她将于哪一刻永远消失世间,所以只能心口倒悬,战战兢兢地活在“她也许还活着”的期望与忧疑中,直至这刻尘埃落定,他的心才终于落下,乃至坠入深渊。
母亲,父亲,他们曾是他最亲最近之人,但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却都离得那么远,仿佛彼此亲缘只是一场梦,梦醒来,就只剩他一个人。
他们都如尘烟般消散了,可赫苏图还活着,他还有记忆,还清醒地记得自己身为人子,却一不能为父报仇,二不能为母尽丧的残酷现实。
此时此刻,他只能沉默、承受、压抑、等待,他要撑着这口气,睁着这双眼,看杀死他父母的仇人是如何血债血偿,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
“要不要去看看公子?”自澈合来过后,苍叶间门扉紧闭,从外面听不见任何动静,葵姑心疼赫苏图,便想去看看他,这时候若是能有人和他说几句话,或许他会感觉好受一些。
李沁喜摇摇头,“我想,没人能真的明白他的感受,不如让他静静吧。”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对他都会是一种反复叠加的伤害。她想了想,又抬头说:“今夜一起吃晚饭吧?叫上陈冬柏?咱们许久没有坐一桌了。让赫苏图也来。”
顺着这提议,葵姑即刻着手去办,晚饭时四人久违地坐在一起,气氛凝重,无人言笑。陈冬柏一直在想自己该如何打开话题,无奈赫苏图神色如木雕僵硬,他只好决定作罢。
公主说得中肯——有些事,确实只能他自己去面对。
李沁喜依次给赫苏图和自己各盛了一碗汤,又示意葵姑与陈冬柏动筷,三人沉默地用起晚膳,赫苏图原本无甚胃口,但看三位长辈都在饮食,僵坐片刻后,他也终于动起手来。
他已一天多滴水未进,此时用汤匙舀一勺汤喂到嘴边,汤水温热、清甜,带着些许盐味,十分可口,瞬间便勾起了他进食的本能。情不自禁地喝下半碗后,他僵硬的身体总算苏醒过来,体内有股股暖意流淌,心也逐渐恢复了知觉。
他当一声甩下汤匙,伏身哭起来。
他很痛,是的,虽然他撑着心气一路压抑到今天,但当他的心恢复知觉的那刻,他便立即感受到难以负荷的痛苦。
李沁喜伸手抚在赫苏图裸露的后颈上,她的手很温暖,来回地轻拍他的肩颈,注视了少年颤抖的背影片刻后,她自己也停杯投箸,仰起头长嗟一声。
最终,四人里谁也没有开口,大家互相盛汤夹菜,彼此用眼神交流着鼓励着,默默地把这顿饭吃完。饭后小坐一会儿,陈冬柏要出宫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如此犹嫌不够,干脆又把赫苏图的头用力按进自己肩膀,予他依靠。
夜逐渐深了,赫苏图将要回苍叶间,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李沁喜心中忽而响起一句话,她叫住赫苏图,将这话原封不动说与他听。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是用中原话说的,在赫苏图听来犹如异世语,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从她声音的抑扬顿挫中体悟到了某种期望,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刻的哀伤。
他心口剧烈颤动,犹豫良久,对李沁喜道:“姑姑,如果你也会死,那我不要再报仇。”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分重要的人,尽管他内心仍然充满挣扎与痛苦,但这一刻看着李沁喜的眼睛,他还是选择对她说出这句话。
李沁喜双目泛光,数度哽咽,终无言以对。
国王的特使已经出发前往太珠里,但萨尔格的细作更快一步,在诏令抵达前,先给太后带来了一封密函:塔塔盗走了能证明他谋反的证据,那东西现在不知道在谁手上。
萨尔格已经预料到赫连会召见他,既然证据已然失窃,且早晚会到赫连眼前,他是绝不会去喀拉哈尔送死的。
“只要我一离开太珠里,他的人就会立刻冒出来杀了我。太珠里上下已经严阵以待,他要是想打,就放马过来,我不怕他,要是不打,那更好了,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做准备,总之,我不会离开太珠里。”
除了他对赫连的态度外,信上还写了些关于他造反计划的汇报:“母亲,崇札、文札我也都打理好了,要是能再加上一直支持您的金察部,这些人马就足够我大干一场了。虽然赫连手上还有中央军和十二部落,但没关系,我并不打算正面交手。万一动起手来,我不会向内直冲,中间阻隔太多,打消耗战没意思,不如往外走,先把右鹄和特里达特拿下,再一并独立出去。”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萨尔格并不把赫连放在眼里,尽管这个他从来看不起的小兄弟已经成为了奚赫王,他也不认为一个羔羊似的所谓的王会有什么出息。
对于造反,他既不打算掩盖,也不打算主动,赌的就是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萨尔格知道,以赫连的个性,能不打就不会打,哪怕他恨毒了自己这个哥哥,也不会轻易就向太珠里发兵,因为他是王。
虽说从数量上看,赫连的兵力更强,但奚赫是由部落联盟构成的王国,国王在享受坐拥王国的权力与荣耀的同时,也要负责分配联盟的利益。苏伊之死已经让各个部落看到,赫连不敢得罪崇札、文札二部,即便苏伊有不少战功,即便他背靠着罗织部落,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一个不能称霸、平衡、稳固联盟的王,既然他不能公平地保障各部落的利益,谁又会为了他的利益出生入死呢?
所以,虽然表面上赫连有十二部落的支持,但他真正的战力只有中央军,最多再加上罗织和尧离的一部分兵力,当然,除了中央军,其他都只是边角料。
罗织人或许会为了苏伊主动请伐太珠里,但只要萨尔格向外开拓,赫连会阻止他们咬上来的——虞部已经对奚赫形成了半包围势,葛吉禄也在蠢蠢欲动等待时机,拉长战线只会令奚赫露出空隙,赫连不敢冒这个险。
当初父亲选定赫连为继承人的时候,萨尔格也曾失落过一阵子,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奚赫建国不足百年,所谓的十六部联盟能撑到什么时候还未可知,与其接手这个烂摊子,不如自己另谋出路。等扭头去把右鹄和特里达特拿下,他就带着剩下四部划地独立,届时不会以联盟的形式——他要做真正称霸一方的王。
失去了部落民心,赫连能依靠的就只有中央军,可怜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他继位,王庭每年拨下来的军械款,只有三分之一用在了名目上,剩下的,一半被用来给萨尔格造军械,另一半,则由崇、文两部去分。真要动起手来,王庭的账面上全是假的,赫连连自己究竟有多少东西都理不清楚,中央军必然自乱阵脚,不足为惧。
太后读罢萨尔格的密信,气得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这个儿子是她精心教养的,可惜天资蠢钝,鲁莽冲动,真是可恨!
她招招手,乌云紫便拿了一盏烛来,太后轻扬手指,将信纸点燃。窜动的火苗很快吞噬了这封信件,看着飘落在地的灰色余烬,太后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她很快让细作带口信回去,只有一句话:留在太珠里,切勿轻举妄动。
先不说中央军是否出兵,萨尔格很明显就错估了自己的战力。金察部虽然一直表示拥护,但那是因为他们与虞部的通婚往来密切,为了自己在联盟中的地位,才会支持虞部出身的太后,只是针对现有联盟的支持。要是萨尔格想起事,他们的态度最多保持中立。再来是右鹄和特里达特,这两部虽小,地形却很复杂,山林密布,与平坦的太珠里截然不同,况且,这两部的百姓都对苏伊有着独特的好感,不会轻易对萨尔格屈服。
在眼下这个当口,萨尔格尤其不能乱动,否则赫连一怒之下,不计代价要踏平太珠里,一切就全完了。
太后明白,赫连与萨尔格之间,积怨已久,必有一战,但绝不该是现在,她必须想办法阻止交战局面的发生。赫连并不傻,他的优柔寡断恰恰是他那个位置所需要的,这也为接下来的斡旋提供了机会。
她静下心来把事情捋顺:虽然现在证据失控了,但就算它在李沁喜手上,她恐怕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塔塔可是结结实实令王庭颜面扫地了的,李沁喜要敢为塔塔说话,那就是与奚赫王庭为敌,与赫连为敌,她是显朝公主,不会做这种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考虑该如何打消赫连兄弟相残的念头,保住萨尔格的性命。
只有赫连自己决定不出兵,这场仗才真的打不起来。
太后轻微招了招手,乌云紫便附耳过去,只听见老妇人在她耳边命令道:“去叫大祭司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