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邺城,昭阳殿,白天
“放肆!私交外臣,被人识破后又畏罪潜逃,到现在还砌词狡辩!朕不想听,给我拉出去,杖毙于殿外门!”一个黝黑粗拙的男人站在御阶之上,指着阶下被禁卫军扯着胳膊的两个男子厉声说道。
这是北齐天保七年,发号施令的男子是北齐文宣帝高洋。在即位近十年里,高洋既赢得了“天纵英明”的称赞许也赚了个“荒淫暴虐”的骂名。《北齐书》记载:“(天保五年)即征伐四克,威振戎夏。六七年后,以功业自矜,遂留连耽湎,肆行淫暴。”天保前期,他励精图治,四方征战,威震华夏,被称为“英雄天子”。而天保后期,高洋在自己取得的煊赫功勋面前突然性情大变,开始了声色犬马、挥霍无度的日子。而最令人恐怖的是,他迷恋上了杀人的游戏,上至后妃、皇亲国戚,下至身居庙堂之外的平民,都曾有人被他用残忍的手法伤害甚至残杀致死。所以,在北齐国都内,除了高洋的母亲娄太后、妻子李皇后和他的几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外,鲜有人不对高洋怀有深深的恐惧。
禁卫军押着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两位亲王,想把他们拖出昭阳殿外门。比起高淯和高湛,这两位亲王的容貌虽然模糊了点,但是那较于常人却显得出色的轮廓一看便知是高欢的精血。两个恪尽职守的可怜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厄运会降临在自己头上,口中仍是不断地喊冤。
“陛下,切莫轻信小人之言,臣对陛下是一片赤诚之心,说什么结党营私,畏罪潜逃,都是捕风捉影的谗言!陛下万万不要被小人蒙蔽呀!”上党王高涣向后扭着头,一张脸被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仍是奋力向身后的高洋喊道。
“陛下,我们同为神武皇帝骨肉,陛下怎么可以同室操戈,兄弟相害?”简平王高浚亦是拧着脖子喊道,想用骨肉亲情打动高洋。
“你们身为亲王,意图与大臣勾结,自然是罪无可赦,怎么还敢向陛下喊冤!”长广王高湛与上党王、简平王一向不睦,如今看今天这光景,怎么会不抓住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呢。
“陛下!”杨愔道,“陛下,二王素日谨言慎行,与朝中大臣私下会面只是责备他们不劝谏陛下戒酒养德,况且只是偶尔得见那么一面,说是私交外臣、结党营私实在有失武断。望陛下顾念手足之情,先将两王禁于各自府邸,再作定论。”
杨愔是北齐一手遮天却公正严明的宰相,也是为数不多地并不惧怕高洋的人之一。听到杨愔肯为他们说话,两王互相对视一眼,心中生出了些许希望。
“杨愔!”长广王高湛指着杨愔喝道,“你也曾经私下与简平王会面,不管你们之间是什么蝇营狗苟,总之陛下念你平日忠公体国,所以对你法外开恩,不加追究,你怎么还敢替他们喊冤?而且,如果两王真得坦坦荡荡,为何之后陛下征召,上党王却吓得落荒而逃了呢?这显然是心中有鬼,不敢面见陛下!”长广王高湛听到杨愔的一席话,生怕这话对高洋起了作用,立刻对杨愔反驳道。
“步落稽,你无凭无据,怎么敢信口雌黄!”好不容易有一个人敢为自己说话,难道要被高湛打压下去吗,上党王高涣扭头看着高湛,大声喊道。
“常山王,人人都道您秉公处事,您倒是说句话呀。”简平王高浚也忍不住向人群中的常山王求救。
常山王高演,自从北齐建国起就是才貌兼备的贤王。《北齐书》称其“仪望风表,迥然独秀”,又赞他“聪敏有识度,深沉能断,不可窥测。自居台省,留心政术,闲明簿领,吏所不逮。”若是在平时,聪敏明断的常山王高演一定会为弱者发声,然而这次常山王只是抬眼朝高浚略望了一望,却并未言语。
“够了,你们都别说了。朕有自己的决断,既然你们都不忍看,那将两王拉出齐宫,杖毙于大理寺内!”高洋道。
“住手!”众人正在僵持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呵斥。
朱华门下,娄太后华服严妆,带着十几名宣训宫宫女和披坚执锐的侍卫,盛气凌人地从门下穿过。
将近十年过去了,五十多岁的娄太后已现缕缕白发,但是步履稳健,精神依然矍铄。她穿过群臣的队列,发髻中央的细枝环绕衔叶金步摇冠簌簌颤动,两支凤钗随着她的阔步充满力道的摇荡着。
“拜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百官立刻俯身跪拜。
“众卿平身!”娄太后仪态万方地步上最后一级御阶,将凤袍宽袖一挥——这是女主临朝听政,自然流露出来的仪态。
“儿臣拜见太后!”高洋先是拜到,随后又问道,“太后这几天凤体欠安,今天怎么到昭阳殿来了?”说罢,又望向杨愔,“杨愔,太后是你请来的吧!”
“陛下赎罪,太后确实是微臣派人请来的。臣人微言轻,不能说服陛下。只能请太后前来相劝,让陛下免于铸成大错。”杨愔道。
娄太后冷冷地瞧了杨愔一眼,道:“想不到在杨大人眼里,我老太婆竟然也有些许用处!”
“微臣不敢。”杨愔拱手谢罪道。
“哼!”娄太后冷笑一声。
“太后救我们!”两王看到娄太后前来,像是见到救星一般喊了起来。
“我近日晕眩之症有加重之势,踏出北宫赶来昭阳殿实在不便。陛下,念在我的情面上,赦免两王吧!”娄太后道。
“母后,简平王与上党王有谋逆之举,朕要以国法处置,母后切勿干涉!”听到娄太后的话,高洋直接挑明了说道。
娄太后道,“陛下嗜酒多时,以致朝政废弛,简平王与大臣会面,是想劝他们进谏陛下戒酒,这是多少大臣都想做的事,陛下不会连这份忠心都不体恤吧?上党王听说陛下因此事震怒,又突然被陛下征召,心中不免惊惧,这才仓皇而逃。现在贸然以谋逆之罪论处两王,只怕是难以服众。”
“母后,简平王和上党王如果想劝陛下戒酒,为何不亲自上疏,却舍近求远,与大臣会面?陛下召见大臣,是何其常见的事情,上党王如果不是心虚,怎么会杀死传信的人自己逃跑呢?此二人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母后千万不要被其蒙骗。”高湛向娄太后道。
“住口,长广王!有我和皇上在的时候,你要谨言慎行,保持缄默。”娄太后毫不客气地向高湛喝道。
“是,太后。”身为儿子高湛不敢造次,只得拱手赔礼,悻悻说道。
“将简平王、上党王放开!”娄太后对侍卫命令道。
“谁敢!”高洋厉声道。
“陛下,你与两王本是同根而生,难道就这样不顾息手足之情吗?”娄太后道。
“朕宁可错杀到底,也不可放过一个!”高洋面向娄昭君,两只眼睛前突似蛙,配上那粗重的皮肤,自有一种骇人的威慑力。
百官见状,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股隐隐透出的杀气,殿前上百人,除了一丝风声,竟然寂静得如同荒殿一般毫无生气。
娄太后临朝七年,从没见过高洋像今天这样忤逆她的意思,于是厉声喝到:“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母后!”
“朕也想知道,母后心里有没有朕这个儿子。”谁料想高洋也不甘示弱地问出这样一句话。
常山王眼看间局面不好,于是说道:“陛下,父皇先去,长兄早逝,太后伤心不已。自从襄城王离去后,太后更觉凋零。何况兄弟手足之情,弥足珍贵。望陛下开恩,从轻发落两王。”
“陛下现在荣登九五,已是侥幸。你不锐意修身,反而嗜酒败德,残害手足,可对得起神武皇帝——你那英年早逝的父亲的在天之灵吗!”娄太后重重地叹道。
“朕贵为天子近十年,一直有母后从旁听政,可现在朕只是想惩处两个乱臣贼子而不得自由!朕这个皇帝,真如当年的孝静帝一般窝囊!如今看着齐国的基业,真不知道是谁家之天下!?”高洋仰天长问,似是充满了无尽的委屈。
“放肆!若不是当年我在武川城楼看中了神武皇帝,而后助他起家,成就大业,哪有你们这些子子孙孙,又哪里有陛下你!齐国的基业又从何谈起?又哪来谁家之天下?”娄太后接连发问,心情很是激动,“陛下为政不当,我来进言,竟引得陛下这番慨叹,着实让人心寒得很呐!”
“武川城,又是武川城!”高洋深深叹息,又向娄太后道,“太后当年为什么要路过武川城,为什么偏偏在武川城上看中了神武皇帝,又为什么生下我们这些子子孙孙?难道母后生下朕,就是让朕在一次又一次的功绩之后还是看到母后的冷漠,在一举一动中再受到母后的挟制吗!”
临朝听政,高洋的权力被分走一半,身为皇帝,这种受制于人的残缺感娄昭君如何不知。但是她作为太后的权力就能轻易拱手让人吗?况且眼前的事态也更为要紧,于是又道:“只要朝臣中还有一个人能记得武川城,我就有过问朝政的资格。这是我历经磨难而稳居凤座的底气。”娄太后向自己带来的侍卫命令道,“来人!我今天一定要把两王带走!”
“老太婆!朕听够了你提武川城,也看够了你凭借着武川城在朝堂上指手画脚!朕真应该把你嫁给胡人赶出宫去!”高洋一边疯狂地喊道,一边将娄太后狠命一推。
只听步摇泠泠,簪珥叮当,娄太后毫无防备地栽倒在地。
“啊——”宫娥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原本应该上前去扶,现在身体却僵硬得不知所措。
“太后!”高演大叫一声,也只是片刻的失神,随后便不顾礼法,直冲上御阶。
“太后!”高湛先是六神无主,随后吓得神色大变,紧跟着高演冲了上去。
在场目睹一切的宫娥、侍卫,百官均是惊讶得不知所措,回神过来后便如被捅开的马蜂窝一般乱作一团,纷纷涌向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