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爸爸的悲伤
我连续好多天睡不着觉。
一种无法解释的感情，将我同千年之外的那个王子纠缠得太紧太紧，我不能自由呼吸，不能轻松欢笑，大脑一片苍茫。一只苍鹰在沙漠上空飞来飞去，失去了坐标，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失眠使人全身发热发干，睡眠像长着小翅膀的精灵，远远地离开了我的身体，剩下的是清醒的意识和躺在床上的躯壳。深灰色的黑暗像水一样浸泡着我，我觉得自己很肿，很重。
所有的影子都在四周飘逸，变幻成千万种的形状和情景。我的大脑像一片蒙着尘灰的屏幕，似梦似真之间，不清楚自己是古人还是现代人，是公主还是芭蕾雨，是死人还是活人。
爸爸也连续失眠。
曾几何时，爸爸变了个人，变成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爸爸。
外表看起来爸爸和以前并没有两样，每天上班、下班，早上送我上学，下午来学校接我。
可是他已经不是原来的爸爸了，因为他的心不在了。
他走路的时候心并没有在他的脚上，他吃饭的时候心不在他的嘴上，他看电视的时候心不在他的眼睛上，他开车的时候心也不在方向盘上。他的心甚至没有在他自己的心里。他的胸腔里已经没有心了，原先藏着心的地方，被长着尖利指甲的恶魔掏过，掏走之后留着一个边缘毛糙的大窟窿。爸爸带着没有心的身体和我生活在一起。
以前的爸爸是活泼风趣、爱说爱笑的，现在沉默寡言了，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不笑一笑，总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爸爸有个外号叫“食神”，为了吃一个地道的黄焖鸡，他会专门开车去60公里外的农家饭馆；因为爱吃鱼，每年开湖时节，都要带我和爷爷奶奶去到湖边，吃刚打捞上来的活鱼；每天下班回来不管多累，一定要做两荤两素一汤，并且是自己亲自买菜亲自挑选；周末回奶奶家吃饭，爸爸吃到最后，一定把餐桌上所有盘子扫荡干净。奶奶整天唠叨让他减肥，但是爸爸一看见美食就管不住嘴，体重一天天超标，肚皮越来越圆。
但是现在，爸爸忽然对所有美食失去了食欲，每天只吃很少一点东西，有时候就吃碗方便面。他那个圆圆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人消瘦了整整二十斤，原来所有的衣服都显得又肥又大，像一个布口袋挂在身体上，空荡荡的。
印象里始终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爸爸，现在萎顿了，涣散了，魂儿已经被谁抽走，眼神里是茫然不知所措的空洞。
他总是找不到东西，经常为找一件东西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把办公室翻得底朝天；
开车的时候，钥匙明明捏在手里，他却到处找钥匙；
走到家门口时，忽然想起房门钥匙锁在车里；
以前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的他，现在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刚刚说过的话，一分钟就忘掉；
他经常对着电话那边的人发脾气，也经常对着自己发脾气，把东西摔到地下；
他会长时间呆坐在某个地方，抽完整整一包烟，不说一句话，不挪动一下姿势。假如没有我的打扰，他可以几个小时、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保持这种一动不动的姿势。对他来说，生命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
……
我默默看着爸爸的变化，目睹他健硕的身体一天天被侵蚀伤害得不堪入目，心疼得都不想做我自己。
我不傻，也不笨，我越来越明白了爸爸失魂落魄的原因。但是我不敢说，也不敢问，只想找个大大的教堂，去忏悔我的罪恶。我开始由衷地替爸爸担心，心里随时笼罩着一阵强似一阵的莫名害怕。
奶奶说，坏事不能想，一想它就来。
果然，我担心和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爸爸病倒了，像一座山那样轰然倒塌下去，发着高烧，身体像火烤过那么烫，嘴唇上一串大水泡。他昏迷不醒，连续说着胡话，似乎灵魂已经去到另外一个世界。
我小心凑到他嘴边，聆听那些胡话，终于从断断续续的音节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小柳……小柳……你别走！求求你别离开我……”
爸爸枕头边放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笺，每天他都要捏着那信笺看好几遍。我悄悄展开信笺，上面有短短几行娟秀的字迹：
不要找我，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不回来了。
好想带着咚咚瓶一起走，因为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出国的纪念品，也是唯一的纪念品。但是既然小雨喜欢，就当我送给她好了。
我并不孤独，因为我有满满的回忆，足够用一辈子的时光来回味。
永远爱你的柳
那几行小小的字迹像是一行刺绣，绣在皮肤上，刺在心尖上。每写一笔，小柳阿姨心里都有尖利的刺痛滚过吧？每看一行，爸爸身上都有灼痛的烈火舔过吧？
内疚和自责像流星一样，以失重的速率和剧烈的恐惧撞击下来，使我的心痛成一团。
轻轻把信笺放回原处时，我感觉我的心尖也被一只细细尖尖的笔挑破了，流出几滴殷红的鲜血。
落款日期是我出院前，也许就是爸爸抱着我哭泣的那天晚上吧？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男子汉的眼泪，不汹涌澎湃，却粒粒饱满，一颗一颗落在我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若不是伤到灵魂最深处，一个钢铁男人怎会如此悲切，如此蚀骨？
从那张信笺被揉皱的程度上，这么长时间以来，爸爸就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思念着她，呼唤着她。
真不敢想象，一个又一个的深夜，爸爸是如何渡过的？他彻夜不眠之后仍然彻夜不眠，将今生再也见不到小柳阿姨的痛楚和遗憾，点燃在一支接一支的香烟里，吞吐在永远不能磨灭的记忆影像里。
爸爸深深爱着小柳阿姨，爸爸更深深爱着我。为了爱我，他舍弃了小柳阿姨。
小柳阿姨在爸爸生活里消失了，却无法从爸爸心底被抹去。爸爸就像费多多那样，把三颗销魂钉打入了自己的肋骨之下，永世不得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