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张咪出事了
我的病好了,伤也好了,重新回到学校上课,生活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又重新拣起那个险些夭折的计划,重新盘算着如何让爸爸妈妈尽快复婚。那个蓝天大海沙滩的梦,不再有障碍,也不再有任何变数。它变得从未有过的贴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生活中唯一有件令我不舒心的事情,就是张咪在我住院期间,突然转学了!
没人知道她转去哪个学校了,也没人知道她为何转学,很多同学以为只有我知道,纷纷来找我打听。
我被她的不辞而别伤透了心。
起先,我自欺欺人替她罗列了十个不通知我的理由,但是很快,这十个理由就被另外二十个反驳的理由彻底推翻。无论如何,她都没理由不告诉我知道,即便我住在医院里,她也可以有一百种方法通知到我。
我渴望友谊的幼小心灵,头一次遭受到“抛弃”这个词的猛烈袭击,毫无防备的我几乎被击垮。表面上我装得若无其事,谈笑风生,还故意在同学面前做出一副“知道也不告诉你们”的样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友谊”这个词,在我的字典里突然有了完全相反的注释,我甚至发誓从此再不相信友谊。
那些日子里,一想起张咪,我的心就变成冬天结冰的河流,在最深最深处,藏着一些支离破碎的冰渣渣。
这天上体育课的时候,一个消息灵通的同学突然说出一个神秘的消息,这个消息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我也被惊呆了:张咪的爸爸被“双规”了!原因是借职务之便收取大额贿赂。这个同学满脸神秘地说:张咪爸爸的落马会牵连一大批人倒霉,其中包括向他行贿的人。
冰渣渣融化了,冰封的河床立刻消融,我的心像春天解冻的河流,流淌着、翻腾着,溅起一串又一串欣慰的水花。我为这毫无原则的高兴而汗颜,暗暗谴责自己不该把欢乐建立在张咪的痛苦之上。但是我的心结打开了,冰渣渣融化了。我想好了,找老师询问张咪转到了哪个学校,然后去找她,告诉她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依然还是闺蜜。
这样的开心仅仅持续了一节课的时间,当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时,我的心忽然咯噔一声,掉进了窟窿里,随后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恐惧完全占领。那节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如坐针毡,度秒如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
平日爸爸来接我都比较晚,等他的时间我要么在教室做会儿作业,要么去操场上玩一会儿,更多时候是张咪陪我一起站在学校门口,边吃雪糕边对各位来接孩子的家长评头论足。
今天,我既无心做作业,也无心去操场玩,更无心去观察那些妈妈们的首饰、服装、包包。我独自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学校门口,望眼欲穿地等着爸爸的身影出现。过往的车辆、行人像一个个鬼魅从眼前滑过,我的心一下比一下深重地摔在冰凉而恐惧的石板上。
等来的居然是爷爷和奶奶!
爸爸公司今天有紧急事情,爷爷辅导我做完了作业,奶奶替我洗完了澡,安顿我睡下,爸爸都还没回来。
半夜,我被一阵噩梦惊醒,习惯性伸手一摸,旁边是空的。
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我没开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客厅很黑,靠窗户的地方有个烟头一闪一灭。窗外隐隐有灯光照射进来,我看见一团一团的烟雾从爸爸嘴巴里吐出来,他的身体跟烟雾融为一体,仿佛已经在那团烟雾里坐了一个世纪。
我看了一眼闹钟,凌晨四点钟!从我出院以来,爸爸每天都睡得很晚。他坐在那里的姿态有雕塑一般的肃穆。那不是偶然,也不是本色,那是刚刚经历过一种大恸之后的木然与悲哀,爸爸这样的木然已经很久很久了。
“爸爸,张咪的爸爸被双规了!”
爸爸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平静地说:爸爸早就知道了。
“人家说,向她爸爸行过……行过……的人,都要倒霉……”我怎么都说不出“行贿”这个词,真恨自己没好好学语文!
爸爸笑了,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我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眼神空洞而无奈,眉宇间仿佛藏着一段千年的凄凉。刚才那一笑,其实也就是把嘴简单地咧一咧,那表情和我喝中药的时候一模一样。
“放心,爸爸没向他行过贿,不用替爸爸担心。”爸爸的目光变得像绸缎般柔软,轻轻将我揽入怀里。
我用劲挣脱开来爸爸的怀抱,急急盯着他,“在迪拜……张咪的妈妈在餐厅……小柳阿姨……”那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我一时间无法用语言把那堆事情的逻辑组织起来,急得直跺脚。
“小柳阿姨”四个字像一根针,戳得爸爸激灵一下,怔怔看着我。半响,我喊了一声爸爸,他才如梦初醒般缓过来。他摇摇头,很刻意地换了副轻松的表情,“爸爸告诉你没事,就一定没事,难道你还不相信爸爸?”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情急之下,脑袋里居然有了逻辑,也有了语言。我把小柳阿姨在购物中心买了些什么,如何在空中餐厅把那些世界名牌送给张咪妈妈,张咪妈妈如何命令她爸爸答应批复了项目,一一陈述了出来。
爸爸呆住,像个雕像般呆住,定定看着我,脸上涌现出一阵强似一阵的凄惶,那样的凄惶我从来没见过,令我有些惨不忍睹。忽然,我看见有星星点点的泪光闪烁在他眼眶里,他整个身子涣散了下去,像一棵因失水而焉瘪了的树,脑袋耷拉在胸前,喃喃道:“小柳……小柳……原来是你帮了我……原来是你。”
我惊恐地看着爸爸,脑海里是另外一幅不堪设想的场景:警笛呜鸣,几个穿警服的人闯进我们家,其中一个大声说:你被捕了!另外一个走过来给爸爸戴上手铐,一左一右夹着爸爸出门,把爸爸塞进警车……
大约我惊恐的表情吓到了爸爸,他急忙从黯然神伤的河流里艰难地爬出来,捧起我的脸蛋,“傻丫头,礼物是小柳阿姨送给张咪妈妈的,爸爸不知道。她们之间没有生意往来,朋友之间的送礼不算行贿,懂吗?”
我依然半信半疑,爸爸换了一幅严肃的神态,“你爸爸只会请人吃饭,从来不送人礼物,更不向人行贿,这是原则!”
这是自我出院后爸爸跟我说话最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