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苦肉计
第一次从高烧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就听见两个舅奶奶在聊天。
“今天总算退烧了，再烧下去会把脑子烧坏的啦！”
“别说一个孩子在那么大的暴雨中淋一个小时，就是钢铁侠，估计也会病倒的呀！”
我没太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与我有什么关系。但是她们的话撩开了一道窗子，回忆一点一点苏醒了。
那真是一场罕见的暴雨，仿佛有人站在天上一盆一盆朝下面倒水。短短三十分钟，就有十几条街道被淹没，好多辆车子被困在没顶的水里。在天地一片混沌的瓢泼大雨中，懵懵懂懂的我，被一辆迷路的车子撞了。
“她这么小小年级，居然会写遗书！”
“别瞎说！什么遗书？小雨又没想寻死。我估计她那小脑袋里的想法，是想淋场雨生场病，拖延她爸爸的婚礼。”
她俩说的“遗书”，是我最后一刻，在课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一句话：爸爸，你结婚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阿弥陀佛！那个撞她的司机要是趁暴雨逃跑掉，小雨就没命啦！”
“好人有好报嘛！她爸既没报警也没责怪他，连医药费都没让他出。”
“哎！这孩子就是心眼多，她爸爸这个婚怕是结不了啦！”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想得出这种苦肉计来！”
听着她俩的对话，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娇气，同时伴随着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感。我闭着眼睛，忧伤而又甜美地，接受着她俩充满煽情的关怀。
她俩并不知道我已经醒了，她俩的聊天没完没了，我突然觉得好累，头顶仿佛有万千个细小的针头在不停地扎刺着我，让我丧失了继续偷听的兴趣。思维渐渐模糊，她们的声音渐渐一点一点远去。
第二次苏醒时，听见了奶奶的声音。
“小雨虽然只有10岁，但她比一般女孩子成熟，比一般女孩子心思重，你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把她当大人看待！瞒是瞒不过去的。”
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是爸爸的叹息。
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空气寂静得一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我悄悄睁开眼睛，一下看见了爸爸。他正俯身凝视着我，满眼红血丝丝，满脸胡子茬茬，脸色比他上次受伤住院时还要黑，还要青，还要黄，人消瘦了十斤。
爸爸的神情告诉我，他想把我身上全部的疼，全部的病，全部的痛，统统拽出来，全部放进他的嘴里，咬碎了，咽下去。只要我安然无恙，什么样的疼，他都可以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爸爸……”刚喊出一声来，我的眼泪就哗哗淌了下来。
爸爸仔细替我擦拭干净眼泪时，我看见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渗了出来，灯光照着那些眼泪，像阿拉伯皇宫晶莹的宝石。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眼泪，不知道它们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不汹涌澎湃，却粒粒饱满，滴在我心里一个很软很软的地方，起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小雨，爸爸不好，原谅爸爸啊！你打爸爸几下啊！”他忽然抓起我的手，一下一下地，很用劲地，朝他脑袋上击打。
我一下搂住他脖子。
“爸爸向你保证……向你保证……”爸爸哽咽着，泣不成声地说：“爸爸不结婚了！永远不结婚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断了线，滴在我脸上，流进我嘴巴里，我砸吧了一下，咸咸苦苦的。
爸爸一把紧紧抱住我，呜呜哭出了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