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致命的报复
今天晚上，船长举办了一个盛大隆重的欢送晚宴，给乘坐“歌诗达”的客人践行。
宴会大厅被气球、彩带、灯光装饰得喜气洋洋，专门请来了乐队、歌唱演员、魔术师、舞蹈演员等等，最后压阵的是隆重的鸡尾酒晚会。
整个游轮的客人从下午开始，就在兴奋地等待晚会的到来，每个人都穿上精心准备好的盛装。
我准备的是一套粉红色蕾丝小礼服，是出发奶奶专门给我买的。看起来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到处缀满了水钻，熠熠发光。礼服背后有一串极其复杂的小排扣，我自己无论如何扣不上，只好让小柳阿姨帮助我一个一个扣上。
头发也是小柳阿姨帮我弄的，编成一根一根的小辫子，在发梢扎上彩色的橡皮筋，头顶用一根宽的彩色丝带盘住，像个漂亮的维吾尔姑娘。
小柳阿姨为准备这场晚会，可没少花心思。出发前三个月，她就去市里最有名的一家旗袍店，量身定制了两套旗袍。一款是水绿色缎面秀牡丹的长旗袍，一款是酒红色缎面绣荷花的中短旗袍。她在镜子面前试了又试，比了又比，最后选中这条酒红色缎面绣荷花的。
穿旗袍必须把头发盘成髻。小柳阿姨的头发属于又粗又直又不听话的那一类，想盘成髻可费功夫了。必须先挑起一缕，用水微微打湿了，盘成一朵小花；然后再挑起一缕，再用水打湿，再盘成一朵小花。假如哪一缕忘记打湿，就会像草丛中冒出一根荆棘，直愣愣戳出发髻；假如哪一缕湿得太厉害，又会像沾了水的纸花，有气无力耷拉在头顶。等这些一朵一朵的小花全部盘好之后，再用一只晶莹剔透的簪子，把一朵一朵的小菊花合拢成一朵美丽的大菊花。
小柳阿姨显然从来没自己盘过头，整整花了三个小时，才盘出一个满意的发髻。等一切收拾停当，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对红莹莹的耳环戴上，往脸上轻轻施了层薄粉，将眉毛淡淡地描了描，轻轻涂上唇彩，一个古典美女立刻端立眼前，风姿绰约，窈窕婀娜。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她，心里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就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
爸爸推门进来，他穿西装的样子很帅，很酷，像个电影明星，美中不足就是肚子有点大，回去要敦促他减减肥了。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小柳阿姨，又满脸慈爱地看看我，“你们弄好没有？宴会马上开始了。”
我像只小马鹿那样一蹦，抢先一步跳到了爸爸身边，撒娇地撅起嘴偎依着他，“小柳阿姨说她有点不舒服，不去参加晚宴了。爸爸你陪我去啊！”
爸爸诧异地扬起眉毛，疑惑地朝小柳阿姨看去。我当然不会给他有任何询问的时间，手上用了劲，将爸爸一把扯到了门外。“快走啊爸爸，快走！不要让人家老外觉得中国人爱迟到嘛！”
计谋成功！
我的心沉浸在一片痛快淋漓的报复当中，几乎颤抖起来。
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小柳阿姨楞在那里，缓缓取下发髻上晶莹剔透的簪子。一朵一朵的菊花霎时失去了枝条的依附，丧家之犬一般哗啦啦散落下来，有气无力耷拉在那件酒红色绣荷花的旗袍上。
房门在我们身后合拢那一瞬，我看见了她脸上的一行泪水。
月亮升起来了，风有点大，我看到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有点扭曲。我努力矫正身子，可是不论如何努力，那影子总是歪斜的、扭曲的，丑陋的。最后我只好不去看那影子，一如我不敢去回想小柳阿姨刚才那一行眼泪。
我看见了星空。星空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钢板，散发着海水的腥味。大脑一片苍茫，一只丑陋的黑鸟在空中飞来飞去，幻想能在黑夜里寻觅到一餐美味。
不管怎样，我还是决定按照费多多教我的第二步骤，今天晚上向爸爸彻底摊牌。
爸爸听我说完之后，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我哆嗦了一下，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目光。那目光像一束射线，直接穿透我的皮肤，刺进我的骨骼，毫无障碍地抵达身体的最深处，把里面的内容看得清清楚楚。我的魂被震慑了一下，有什么东西被洞穿了，差一点就出了窍。
好半天之后，爸爸才开口说话，“你真的那么不喜欢小柳阿姨？”
我点了点头，马上又摇了摇头。
说心里话，我心里并不讨厌她，也没有不喜欢她，她某些时候甚至还挺可爱。她的宽容大度让我佩服，对于我无数次的恶搞，她从来都没告状，没声张，也没报复。她明明知道我偷走了咚咚瓶，却假装说忘记在餐厅里。
假如我有个这样的朋友，一定会很开心。
然而悲哀就在于，只要她存在一天，妈妈就不可能跟爸爸复婚，我就不能像其他同学那样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妈妈一直还在爱着爸爸，她房间里还留着同爸爸的合影，衣柜里还挂着爸爸穿过的衣服，每次见面她都要详细问我爸爸的事情。有一次我偷听到她跟闺蜜聊天，妈妈说：“爱过他这样一个男人之后，我再也没法去爱其他男人了。”
妈妈一直在等着爸爸回心转意。
假如妈妈因为这份爱情而窒息，我的呼吸同样将会停止；如果她的愿望跌进黑洞，我也没法在美好的生活里飞翔；如果她夜夜伤心，我的心也会被撕裂。我一天比一天坚定了要让他们复婚的信念，这是上帝要我完成的一个神圣使命，我一定不能辜负了这使命。
想到这些，我重新看着爸爸，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爸爸又定定看了我半响，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慢慢点燃。他吸了一口，仅一口，就吸下去大半截。他坐在那里，除了烟头一明一暗的闪烁，没有一丝动静。
我清了清嗓子，准备郑重地跟他谈复婚的事情。我已经想好怎么开头，怎么进入主题，怎么说服爸爸，怎么表明态度……为了这场谈话，我已经预演过一百回。
但是，爸爸再也没给我继续说话的机会。
他整个晚上始终没再说一句话，没看我一眼，也没有起身回房间去看望小柳阿姨。他甚至就没有变换过姿势！
爸爸像座雕像似坐在那里，眼睛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手里端着饮料，指间夹着香烟，心却停留在某个地方。那个地方很遥远，很陌生，我对那个地方一无所知。
他凝重复杂的眼神让我感到害怕，他的沉默不语让我心悸。那毫无表情的表情里面，有一种令我不安的东西。这样的不安，导致我在大脑里不停回放自己对小柳阿姨所做的一切。有个法官从黑暗的角落跳上舞台，一瓣一瓣地审视我的良心，于是，我的胡作非为、理所当然、颐指气使、蛮不讲理……一点一点被翻晒在舞台的聚光灯下。
此时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时光倒流回去，回到刚上游轮的第一天，从头开始，重来一遍。
可是，这不是影碟机里的碟片，可以倒回重放。这是生活，是现实。我就像一个蹩脚的钢琴师，明明已经走了调，仍然只能顺着旋律，把已经走调的演奏半死不活地往下拖。我看见我的心情严重地变形了，像吃了一大堆苍蝇，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虽然很不甘心，却只有破罐子破摔，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懊丧。
好在，明天旅程就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