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大帆船
车子将我们送到一个人工岛上。
一幢奇特的建筑静静停泊在海水中，远远看去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船。帆船的顶端和天空融为了一体，造型轻盈，形状飘逸，中座金光灿灿，有五十多层楼房那么高，漂亮极了。
这就是著名的帆船酒店！是全球最高的酒店，比法国的埃菲尔铁塔还高。爸爸说它的房间最小都有170平方米，等于学校旁边我们住的那套小房子的四倍！
小柳阿姨带着我走进去，满眼看见的任何地方都是金灿灿的。大厅、中庭、门把手、水龙头、烟灰缸，甚至总台上放着的便条纸，都镀满了黄金。虽说只是薄薄的一层，却超出了正常思维的想象力。
我满眼生辉，霎时对“金壁辉煌”这个词有了最最深刻的理解。
面对酒店周到殷勤的接待，小柳阿姨显得受宠若惊，居然还去抢着自己搬行李。我在心底不屑地哼了一声，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人。
假如爸爸在，一定潇洒地朝大沙发上一坐，坦然地接过服务生递上的热毛巾，不疾不徐地擦擦脸上额头上的汗，再把毛巾还给立在一旁的服务生。然后点燃一支烟，气定神闲看着行李生把我们的箱子送去房间。
相比之下，我比小柳阿姨从容多了。我大咧咧走到服务台，从金灿灿的盒子里拿了颗糖，剥开来含在嘴里，看着小柳阿姨办理入住手续。
爸爸一直坚持“女儿要富养”的理论，时不时带我去住一次五星级酒店，去高档餐厅吃一餐饭，给我足够多的零花钱。但是爸爸自己很节俭，除非有宴请，否则中午在公司吃食堂，晚上自己做饭吃。他不穿名牌，衣服裤子袜子都去淘宝上买很便宜的来穿；从不戴手表，也不戴戒指或者项链；他的手机还用着最老式的摩托罗拉。他的“女儿要富养”理论，是为了让我有足够的底气，为了我在人前不论心理上还是感觉上都高出一个档次，也是为了让我此刻有足够的资本俯视小柳阿姨，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顿时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自豪和骄傲。
到处都摆满绿绿葱葱的植物，每一棵植物都长得枝繁叶茂，哪里看得出缺水的痕迹呀？更不敢相信外头就是炎热高温的沙漠。
大堂最显眼的是两座巨大的喷水池，悠扬的水线像一群姿态优美的舞蹈演员在跳舞。耳畔一片哗哗的水声，犹如一阵清雨落进一汪碧水，好听极了。那水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聚拢忽散开，声音和舞姿都是变化万端的，就像是受着风的影响，又像是听着音乐的节拍，风大风小，风急风徐，曲慢曲快，曲柔曲劲，那阵清雨落进碧水中的姿态就大不一样。
顺着自动扶梯上去，我看见一条长长的水族箱，里面布满红色、绿色、褐色、紫色、黄色的水草。我朝水草中心看去，里面果然藏着我想看见的世界：五彩缤纷的海葵，昂首挺胸的海马，色彩亮丽的海星，晶莹透明的水母，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鱼儿。扶梯缓缓上行，我坚信这些水族一定是我和费多多在海底世界邂逅的那些老朋友，它们亲眼目睹了我们从大鲨鱼的捕杀中脱险，也许它们曾经以它们独有的方式协助过我。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扬起手向它们打招呼，色彩华丽的神仙鱼最先看见了我，它用黑色粗纹伪装起来的眼睛朝我眨巴眨巴；体侧有八条蓝紫色横带的斑马鱼朝我摆了摆尾巴；像一片红树叶的蝙蝠鱼咧开嘴朝我笑了。扶梯越升越高，我朝海底世界的朋友们留下最最深情的一瞥，默默告诉它们：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小柳阿姨说要带我去空中餐厅吃晚餐。
服务员毕恭毕敬将我们送入电梯。
电梯的四壁金壁辉煌，数字键像一枚枚闪亮的钻石镶嵌在金属墙壁上。锃亮的金属墙像四面巨大的镜子，把我和小柳阿姨的影像照得清晰无比。她的表情似乎有点儿紧张，有点儿焦虑，不停地看表。电梯速度好快好快，只显示到33秒时，门无声地开了，我走入一个太空世界。
有点儿不敢相信眼睛！
空中餐厅很魔幻地悬挑在200米的半空中，我变成了一只停歇在空中的小鸟，下面就是蓝蓝的阿拉伯海湾。灯光是蓝和绿的混合，配合着独特的设计，一眼望去是波浪般的视觉效果。餐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每张餐桌上都点着烛光，悦耳的音乐像水一样流淌着，再加上香熏的袅袅烟雾，我进入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之中。
小柳阿姨显然看见了她要找的人，一扫满脸的焦虑，笑容灿烂，热情地扬起胳膊挥一挥，朝着靠窗位置走去。
这个女人长得很富态，年龄比小柳阿姨大，穿着很气派的衣服，手腕上、脖子上戴着名贵的首饰，身边的包包是LV。我凭借自己对名牌的认识，以及在学校门口分析那些家长得出的经验，判断她要么是有钱人的太太，要么是官员的太太。
餐厅前方的舞台灯忽然亮了起来，一个服饰艳丽的舞娘娉娉婷婷走上舞台中央，随着音乐摆动腰肢，跳起了古老的舞蹈，满头的珠宝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小柳阿姨点了满满一桌子菜，每一样看起来都好吃极了。黄脆香嫩的烤小山羊，配有西红柿、咖喱汁和薯条的鸡肉，外脆里嫩的黑胡椒汁牛排，香气四溢的炭烧大龙虾……
逛了一天的大街，饥肠辘辘的肚子可以吞下去一头大象！
依照平日的习惯，我一定把最爱吃的放到面前来，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但是此时此刻，我很安静地坐着，脸上挂着很有教养的微笑，偶尔地，伸出筷子夹小小一点菜到盘子里，然后低下头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细细咀嚼。吃了快半个小时，肚子里仍然像什么也没吃进去一样。但我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保持着那个节奏，一点一点慢慢在吃。
在对面这个霸气十足的女人面前，我必须像淑女那样有修养，像公主那样高贵，像见过世面的大小姐那样矜持。这同时也是做给小柳阿姨看的，人们说从女儿的一举一动可以看得见母亲的影子，尤其吃相最重要。
主食端上来了，热气腾腾形状像个胖胖的小枕头，当撕开一个角时，里面的热气立刻跑了出来，吃到嘴里有种淡淡的甜香味。
“衣服我只穿几个大牌子，其他杂牌看都不看。”那个女人一直没有停止讲话，一直在高谈阔论，话题都是关于服装、首饰、名牌。她说话时喜欢嘴角朝下撇，眼睛朝上翻，一脸的趾高气扬。
“也只有您的气质才撑得住这些大牌呀，我认识的所有女人中，能把大牌穿出范儿来的，只有您一个！”平日里小柳阿姨话不多，说话轻言细语，用词非常准确到位。但是今天，她说每句话的时候，语气里都携带上一股夸张的成分，还有油腻的成分，脸上堆起来的笑像奶油那么厚。
那女人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又胖又臃，但是小柳阿姨一个劲夸她漂亮，赞她身材好，还说她有品位，我听了简直恶心得想吐了。
甜点上来了，我吃了一小块，厚厚的鲜奶米布丁里滴入了野生蜂蜜，再撒上碾碎的开心果仁，才吃一口就满嘴流蜜。
小柳阿姨从桌子底下拿出白天买的东西，“今年的新款，我一看就觉得是为您量身打造的！”
那个女人，居然毫不推辞，谢谢也不说，大咧咧收了下来。
小柳阿姨趁爸爸不在，用爸爸的卡买那么贵的东西送人！莫非这个女人就是她在电话里串通的那一个？假如她们是一个诈骗团伙，这个女人一定是她的老大！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迪拜全城夜景尽收眼底，那些红的、蓝的、黄的、白的灯光绵延得看不见尽头，像璀璨的夜明珠镶嵌在黑色锦缎上。我装作拍夜景，悄悄拍下这个女人的样子。爸爸喜欢强调讲事实，重依据，我今晚就把证据给他看，让他明白被一个女人骗得多么惨烈。
晚餐结束之后，我们进到房间里。
小柳阿姨像个孩子似惊讶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客房是复式的套房，果真有170平方米那么大！
一进门是个宽敞的酒吧，吧台上摆满了红酒、白酒、XO、英国红茶、中国绿茶、咖啡、冷饮，正中央的玻璃盘子里还有各式巧克力。酒吧旁边是一张大书桌，有爸爸办公室的大班桌那么大，书桌上放着电脑、笔记本、电话、传真机，俨然一个可以办公的地方。一楼有间小卧室、一个储藏间和一个巨大的客厅，客厅的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窗，一眼能够看见阿拉伯海。
我提起自己的小皮箱，迫不及待咚咚咚上了楼，“今晚我和爸爸睡楼上！”不等小柳阿姨回答，我“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今晚我要同爸爸进行一场谈话，但这场谈话有很大的难度，因为关于小柳阿姨的种种行为千头万绪，一时间有些难以理清楚。假如爸爸被她欺骗了，我的胸膛上也会被插上匕首。
卫生间是和卧室连在一起的，我把自己浸泡在按摩浴池的热水里，希望混乱的头脑在热水中慢慢苏醒。
“芭蕾雨……芭蕾雨！”
竟然是费多多站在了我面前！
这太不可思议了，比白日梦还不可思议！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果真是他！满身污垢，头发乱蓬蓬耷拉在绿脑袋上，鼓鼓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身上还有划破的痕迹。
虽然我有满脑袋的疑惑，满脑袋的质问，但我紧闭嘴巴一言不发，恨恨看着他，等待他主动给我一个交代。
“芭蕾雨，你要赶快！赶快把小柳阿姨那只咚咚瓶偷出来！”
咚咚瓶？小柳阿姨的那只形状奇特的瓶子？
“你必须把它偷出来，扔进大海。”
凭什么？我怎么可以偷东西？不能！
“恶魔藏在里面！”
我吓得从澡盆里跳将起来，顾不上头发还湿哒哒滴着水，跳到费多多面前。什么？恶魔？你再说一遍！
“就是追你的那个恶魔！你不扔掉咚咚瓶，我们都会死。”
啊？咚咚瓶？咚咚瓶？我的脑袋急速运转……小柳阿姨应该把它放在船上了。
“公主呢？”我惦记着美丽的公主，她才是我做这一切最核心的动力。
“小柳阿姨带着咚咚瓶回到船上，我担心公主看见咚咚瓶受到惊吓，就带她躲起来了。”费多多脸上浮起一丝歉疚，“对不起啊，没来得及向你告别。”
“万一恶魔知道公主在阿丁灯里面怎么办？”
费多多颤栗了一下，紧紧抱住阿丁灯，“所以要尽快消灭恶魔，否则公主就不能出来。”
想起美丽的公主，一颗心顿时柔软下来，也顾不上跟费多多生气了。
睡房的天花板上有一面与床齐大的镜子，我仰面躺在大床上，感觉自己在跟另外一个自己面对面睡觉，有点魔幻，有点迷离，还有点不真实。思绪有点乱，如何才能从小柳阿姨那里偷出咚咚瓶呢？万一被她发现怎么办？
忽然听到楼下有说话声，爸爸回来了。
奇怪的是爸爸声音里带上了平日少有的腔调，似乎很生气，好像在骂谁。我悄悄跑到门边偷听，套房实在太大，只听得见断断续续的几句。
“两年前就报批的项目，居然说还要研究研究……官僚！腐败！……想收钱明说嘛！刁难来刁难去的，时间赔不起啊！”
小柳阿姨轻言细语地劝导，但爸爸呼哧呼哧还在嚷嚷，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爸爸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嗯嗯啊啊几句之后，极其不情愿地说：“我马上过来！”
“又是叫你过去埋单吧？”
爸爸哼了一声，“早知道就不告诉任何人我来迪拜了！现在的官员，只要手里有点权，一定要用足用尽！一定要把有求于他的人变成一条哈巴狗！”
“别生气，快去吧。不花点钱，他们就会处处刁难你。就当舍财免灾吧！”
“唉，又不能好好陪你了！”
“没事，有小雨陪我呢，你快快去吧！”
“等这个项目做完我就不做了，整天求爹爹告奶奶的！以后去做金融，靠自己的智商赚钱，永远不跟这帮牛鬼蛇神打交道！”
“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每年带我出去旅游，我们走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小柳阿姨的声音又甜又嗲，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爸爸又走了，套房里显得出奇的安静，也不知道小柳阿姨在楼下干嘛。我听不太懂他们刚才的对话，想了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
费多多被我仔细洗干净之后，重新变得可爱了，瞪着一双可怜兮兮的鼓眼睛望着我。
口有点渴，我刚刚看了一眼酒吧柜，费多多立刻扑过去，取了一瓶矿泉水递到我手上。我朝沙发上一坐，他马上蹲下替我脱了鞋，将脚踏椅搬过来，把我的脚架上去。
我舒服地朝后一靠，这一刻，好像我就是费多多的上帝，主宰着他的命运；又好像是他的老大，他随时等候我的差遣和奴役，毫无怨言。
我有点飘飘然，有点理所当然，还有点耀武扬威。当老大的感觉真好啊，难怪那么多人想当老大。
那些叫爸爸去陪吃饭的领导，那些半夜喊爸爸去埋单的官员，也是这么支使爸爸的吗？
这么一想，先前得意的心情顿时消失全无，我把高高架着的二郎腿收了起来。
我盼望明天早点到来，明天回到船上就偷出咚咚瓶，扔进大海，这样公主就能出来了，费多多也就可以恢复原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