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馨愿”发布新视频。并对PP君数天前的留言给予回复。
顾盼先前设置了更新提醒，得以第一时间欣赏到新作。
此时他刚从西点房下班，正在返家途中。收到提示信息时，刚好经过上次雪天陆一桐怒打抢劫犯的路口。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说来也巧，“馨愿”此次作品主题正是雪。
实景取材。摄于晚间。远树、残雪。小径上脚印稀疏，有如斑驳心事。雪影玲珑，配上悉索踩雪的音效。虽人踪不见，却意趣绵延。
画面呈俯视角度，色调冷冽孤清。画外之人似倚窗独立。旧愁新恨，一时生……
至于顾盼留言问到的所谓奢华浪漫是不是女人理想的生活场景，“馨愿”则回答说：追求顶级享受没错，但务必取之有道。
顾盼反复咀嚼这几个字，与视频氛围一样清冽的女人面孔跃然眼前。
他不禁心下敬意暗生，受教了受教了！
2
客厅墙上一本带阿拉伯数字的纸片，仅剩薄薄一叠。顾盼进屋后又揭掉了一张。
撕日历的习惯是郁妍传染给顾盼的。她说如果想不到别的仪式来纪念有幸平安度过的每一天，就撕日历吧！
顾盼数了数，这一年快过去了。
他与凌寒露起始于四月某天的渊源，即将跨年。
他翻了翻凌寒露发来的夜间课表。放大，缩小。竟然想不起错过的这些课究竟是怎么被错过的。被怎样纠结难言的心思阻碍？
他决心赶在新年钟声敲响前去蹭上一节。
外院阶梯教室开了暖气。
放眼望去，一屋子姑娘里间或穿插着几个爷们儿。他落座之后，自然也成了万花丛中一点绿。
姿容各异的姑娘们围坐身边。其中有几个身上暖甜的香水味被升温的空气放大。一阵阵扰他的鼻子。幸或不幸，他无法与别的绿叶交流感受。只得专注于值得专注的人和事，如此获得排除万难的力量。
上次来，顾盼记得凌寒露穿的是长裙。离那么远，超出嗅觉距离。不过她裙子上的花朵洋溢着芬芳的颜色。让他不仅仅视觉获得享受，连带着别的感官都无比悦然。
冬装下的凌寒露还是清瘦的。她进来把长款棉外套脱下，将一旁的椅背当作临时衣帽架。修身驼色毛衣，牛仔裤马丁靴，她边讲课边踱步。穿过投影机蓝色光线时，在顾盼视角望去，依旧是那个青面但不獠牙的小霍比特人。
凌寒露讲济慈，讲奥斯汀，讲布朗特姐妹。顾盼拿手机拍摄图文并茂的演示文稿。身侧一位女生正潜心修眉，对镜自赏之余发现异类，立刻竖起拇指表示钦佩。然而顾盼却心里一阵凄凉。
补偿似的，他把镜头对准讲台上挥洒自如、沉浸式讲课的女人。虔诚地跟着她的步伐移动。
就在顾盼的手里，凌寒露于方寸空间如鱼般游弋。他亲眼见证一张姣好的女人脸一阵儿白，一阵儿青。突然有一阵儿，凌寒露脚步迟滞。她停驻在蓝色光里一动不动。而后迅速摸到讲桌边缘，奋力扶住，唯恐一松手身体就会垮塌下来。
教室里的瞬间安静，让原本各怀心事、神思飘移的几个学生纷纷抬起头。
众人都察觉到异样。
顾盼见势不妙，立起身来。他来到过道，焦急的步子已然踏上阶梯。这时下课铃声响起，似乎给台上的人强行注入了力量。凌寒露极力平衡好身体，飞速拽上棉衣，在一片交头接耳疑惑声中离开了。
凌寒露从前门走出教室，与散场的学生们背道而驰。她摸着墙面踉跄而行。顾盼追上前去，赶在她瘫坐之际伸手相扶。
“是我！”
凌寒露在辨出这声音之前本能地倚靠过去。气息粗重，额上渗出大颗汗珠。“是你啊！”当她终于看清这只结实肩膀的主人时，彻底瘫软了下来。
教学大楼安全通道里。
“等等，别急着坐！”顾盼见凌寒露曲膝有坐上台阶的意图，赶忙把小背包垫了上去。
“谢谢你啊！”凌寒露把字喘了出来，“这头的电梯坏了……让你也跟着走楼梯，辛苦了！”
“我不着急回去。您先歇着……那个，需要我做些什么吗？我，我包里有巧克力，您吃吗？应该对低血糖有帮助。“说着，顾盼指指凌寒露臀部下面那只包，“被您坐着呢……”
“不用。我没有低血糖。最近刚体检过，指标都正常。”凌寒露奋力微笑出来，尽量用情绪健康来安慰这个少年。
“那我做不了什么了。”顾盼插兜守在台阶旁，两只大而圆的眼睛在幽暗灯光下显得透亮而无辜。
“陪我坐会儿吧！“凌寒露拍拍台阶。
“好嘞！”顾盼像获得天大恩赐，窜到凌寒露身边坐下。
但那之后，足有两分钟，二人忽然无话可说。楼梯不宽，两个人身穿棉衣并排坐着，差不多就把台阶横向填满了。这一满，似乎将语言功能给挤没了似的。
凌寒露悄悄打量这个少年。他端坐着，脊背挺直，在无人监督之下表现得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他内心顶着劲儿，双唇紧闭，似乎稍有缝隙就会漏气，就会把已然淡弱了的“猥琐”形象重新召唤出来。他的自责与他每一根发丝每一颗毛孔对峙着，使他拘谨，舒展不了。
这让凌寒露不忍。她首先开口道：“对了……你随身带巧克力的吗？男孩子也喜欢放点小零食在身边？”
“啊？不是，是别人搁在包里的。我今天上课时翻包才发现。”顾盼所说的这个别人，正是陆一桐。他在日常用的其他大大小小背包里都曾发现陆姑娘精心“藏匿”的同款心形巧克力。
“呵呵，突然想吃了。来，你拿出来给我！说不定能治头晕胸闷。”凌寒露挪挪身子，冲顾盼微微一笑。
“真的吗？”少年喜出望外。
“包装真漂亮！”凌寒露对掌心里金属色外壳的巧克力赞不绝口，“让人舍不得吃。”
“我替您剥吧！救命要紧！”顾盼将巧克力取回，麻利地剥开包装纸。重又递回凌寒露面前。
这个女人居然也像许多小女生那样会被色泽鲜艳造型可爱的东西打动，这让顾盼相当意外。当然这份意外是粉色的，让他看到一个放松状态下的凌寒露。一个女人只有在面对信任的人，在安全的环境里才会这样吧？顾盼努力克制，内心的狂笑不可以显山露水。
凌寒露接连“索要”了两颗巧克力，在顾盼注视之下细嚼慢咽。这所教学大楼里的楼梯间被调和出了一星半点儿的甜味。
只是这消防通道里没有开气窗。待了一会儿，凌寒露又感到胸闷气促。
“咱们出去吧！”
3
从外院教学楼到绿野小区，一共走了二十分钟。
凌寒露被顾盼护在道路内侧。某些路段，地面由中央往两边形成下坡。这样一来，夜晚并肩行走的两个人呈现出更加明显的身高差。
“爸妈个头儿高吗？”凌寒露侧过脸上下打量。
“啊？”顾盼惊讶。经历了“沙发事件”之后居然还能有资格被邀请拉家常，他简直受宠若惊。“我……爸爸挺高。”
“爸妈都做什么工作啊？”
“爸爸是公司职员。妈妈收租，开棋牌室，买彩票……”
“买彩票？我没听错？”凌寒露双眼圆睁，如同夜晚精神起来的猫。
“确实是买。我妈觉得最近几年运势不错，买彩票能检验这一点。”
“那检验结果呢？”
“一发不可收拾。买彩票成了生活常态。”
“呵呵，信念感。成就事业，信念感不可或缺啊！”
“是执念。”顾盼转头注视凌寒露两秒，目光掠过她侧脸，在她视线之外。
“嗯。”凌寒露点点头，若有所思，但没有给予明确的评判。
顾盼不知道凌寒露到底明白了什么。但他相信自己说出的“执念”两字是超出她理解范畴的。
他此刻与身边这个“年长”女人相依走着。他们一高一矮，身影投在路面上，宁静和谐。这在他看来颇具美感的画面，会在李丹霞那里长出三头六臂来吗？母亲那条荒唐诡异的“家训”，使顾盼头顶上瞬间压了一团黑云。
“讲讲你学校的事儿吧？”凌寒露在顾盼的突然沉默里感到异样。当然在她看来，这种多变只是少年的青春期属性之一。不足为奇。
“从哪儿说起呢？”顾盼觉得这一年多来人生最奇异跌宕的部分都是在校外发生。他一时之间理不出校内按部就班日复一日的讲述线索。“您给我出了道难题。”
“呵呵，怪我，提问方式不好。”凌寒露熬过了身体最不舒服的阶段，不论是语调还是语速，都明显轻快起来，“那你说说，读旅游专业，是跟将来的就业理想有关吗？”
“填高考志愿的时候还没有理想。说出来您别笑话我，之所以选择现在这个专业，是因为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名称里，就‘旅游’两个字让我觉得来劲……”
“你的选择方式相当浪漫呢！”
“是傻的意思吗？”
“是年轻。还有，你很幸运有个宽松开明的家庭氛围。”
“其实这件事我能够自己做主，是因为当时妈妈忙着验证她运势好坏，无暇他顾。当然爸爸是开明的，这点无可否认。”
“喜欢读旅游吗？”
“开始不，现在慢慢找着感觉了。”
“除了读书之外，还有别的爱好吗？”
“参加了学校的登山俱乐部，不过目前仅限于纸上谈兵。还有，暑假开始增肌锻炼……”顾盼猛地收住，他羞于继续。他不敢正视墨绿色草坪上那些荡漾的心思。
“男子汉就应该锻炼好体魄，贵在持之以恒！”凌寒露给他加油鼓劲。
可是谈及体魄，她竟然一阵脸热。她脑中的画面竟是闺蜜许书屏在幽暗逼仄的小屋里给梁辰上药。俩人仅隔一尺距离，只有一尺。梁辰裸着上半身……
那幅场景她没有亲见，但许书屏红酒加成的叙述太过入情。而凌寒露看似冷静的外表下，偏偏对于那种忘年之谊当中深邃细腻的部分又特别能够共情。
时隔数日，那一晚的共情蔓延过来，依旧让她脸热。
但好在夜幕护佑，未曾泄露。
说话间，他们行至凌寒露家楼下。在那片曾被误以为有雕塑矗立的灌木丛边，两人挥手道别。
顾盼没有继续相送。他不觉得有十足底气踏上那个楼层，甚至走进暑假里曾被他叩开的那道门。
独自回家的那几步路，他倒是心情愉悦的。刚才凌寒露饶有兴致地听他那些凡人小事，分享他近十九年人生中不算华彩的零星段落。那一路，他记得凌寒露时不时抬头望向他。路灯有些暗，女人的面目是模糊的。但偶尔的目光相接，他都能接受到温润的鼓励。
顾盼庆幸这一晚前所未有的坦诚。那是久违的酣畅淋漓。毕竟，除了那些凭借凌寒露的智慧学识而根本无需明示的部分，以及那本未被提及的蓝色软面记事本，他可谓倾其所有、知无不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