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结束。真的,我累了。厌倦在路上,像雨中孤独的麻雀。厌倦没有伙伴陪伴,或者告诉我何去何从,或者为什么。我厌倦了人们丑陋的彼此相待,厌倦了每天感到和听到的伤痛。太多了。它一直就像我脑袋里的玻璃碴。”
她的身体像在波涛汹涌的无边海洋上剧烈地浮浮沉沉,耳边依稀听到有人叫唤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变重,终于听到一声刺耳的叫嚷:“杜鹃——”
“没看见我在忙吗?”
“这娃身上烫得可以煎鸡蛋,人跟死了似的。”
“死了就死了,岂不更好?”
“你自己看着办,别死在家里,脏了地方。”
之后就是隐隐约约的吵闹声,李黑眼仅存的意识所联想的画面浮出脑海,杜鹃定是拿着水果刀砸向李冒,而每次她都砸偏了,她的飞镖技术一点都不够好。
因为这次,她把刀砸到了李黑眼面前,眼角被擦出了一丝疼痛感。
“你他妈的又发癫了吗?”李冒一声怒吼。
我的眼睛不会就此瞎了吧?李黑眼最后的意识也被吓得寻不得马迹蛛丝。
“万物都是分子原子等基本粒子构成,原子等微粒又是更微小的量子构成,量子又是超弦幻化而成。把一百个feelings变换顺序然后紧紧地打包在一起,每一个感觉依然还是它原来的样子,被封闭在自己的躯壳里,密不透风,对其他一无所知。
或许出于某种奇怪的物理定律,那一百个感觉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预示了意识的创生;或许会产生第一百零一个感觉,如果这一系列感觉各就其位,一个属于这一组感觉的意识就会出现。然而这第一百零一个感觉将会是一个全新的事实。”
李黑眼觉得自己有一百个感觉。第一百零一个感觉便是,自己烧了好些天。这就是全新的事实。
杜鹃总是一边狮吼一边蛮横地把药丸子塞进她的嘴里,用水灌进她的喉咙,逼迫她快点吞下去。但是她每次总是吐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小药丸太多颗了,合在一块比她的喉咙口还要大。她实在掌握不到那个吞的技巧。
杜鹃更恼怒了:“你怎么吃个药丸子都不会呢?你留着有什么用?到底有何用?还不如趁机死掉算了。”
接着,杜鹃就将她的头和脖子扳成九十度仰角,粗暴地把药丸子抵进喉咙口,随即往里再次猛灌水。
她最终吞了下去,代价就是因为呛着而咳个没完没了,就差点没把小心脏给咳出来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李黑眼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索性再也不做那些不确定的事了。在他们身上的不确定,就意味着拨草寻蛇,自讨苦吃,蠢驴才会那么干。
“大多数男人是什么?
大多数男人就是吸血鬼,一边吸你的血,一边还嫌弃你的血不够多的人。吸饱了还要再讥讽鄙视你的血还不够撑活你自己。这句话另一层的解释就是,他们即使不吸你的血也能活得很好。更可怕在于,他说得心安理得。
事实上他维持生存的大多养分都是来自你身上的血。而你因为失血过多而伤筋动骨。你寝度伏枕,摧心剖肝,甚至无法决定什么时候自我放空身上的血。
待你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剩下一具腐尸之时,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不会把你妥当安葬,哪怕只是捧起一抔黄土,都觉得脏了他的手。”
杜鹃捶胸跌足道着这一切,
“可能上辈子我们是姐妹,你估计上辈子做了太多恶事,而我比你更加十恶不赦,所以才会投身如此。我不相信有鬼。但是世道总是轮回的,就和地球的转动一样,只是你感觉不到罢了。又或者你是来报复我的吧,我当时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呢?我明明知道李冒连条狗都不如的。
不对,怎么能和狗相提并论呢?我一直都觉得人在爆粗口的时候,为什么总要拿狗出气呢?人类根本就不配和狗相提并论。狗还会陪着你听你的话安慰你护着你甚至还会救你的命。人就不会了。每每想起这场遭遇,我真想亲手掐死你。
当时真不应该把你从火车窗的窗口上救下来,除了嫁给李冒,这是我做过最后悔的事。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我当时软弱所带来的下场。
日后不论我做了什么,都定是迫不得已。你要记住,人永远都是自私的。你得原谅人的本性,原谅我的迫不得已,哪怕理解也行。”
那天李冒在大街上说他救了自己的命,姓王的女人救了自己的命,杜鹃也说她救了自己的命,每个人都对这件事表现出功不可没的架势。
“为什么呢?”她终于对着杜鹃嚎叫起来,“你是我的妈妈,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你的女儿从窗口掉下去,却可以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已无动于衷的姿态吗?”
“就因为不忍心,才是我最大的悲剧。因为你,我不得不忍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你要记住,你现在活着的目的,就是去死,好好得死。”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终于歇斯底里起来,“为什么——?”
“你不随意点,你要和自己过不去吗?你不随便点,你要和世界过不去吗?”
李黑眼现在想起来,这恐怕是杜鹃对自己说过的最肺腑的话了。就像在对上帝忏悔一样。她每每经过教堂看到教徒虔诚的模样,杜鹃说那些话的表情和他们如出一辙。
她得感谢杜鹃的坦白。坦白从来就是后悔的开始。这种后悔耗尽她的精力,扭曲她的思想,最终也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她原谅了杜鹃的后悔。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如果说这种悲痛是一种磨练,也是到该结束和赋予的时候了。
李黑眼把若梦瑶的额头砸出血丝的第二天,隔壁阳台上就不再有她的身影了。
——这没用的女的,该不会是躲起来了吧?
该不会向她姥姥告状,然后她姥姥又向李冒和杜鹃告自己的状了吧?
不对呀,若他俩知道了,杜鹃岂不暴跳如雷?早在她身上绞出好几个淤青了。李冒可能更狠些,没准把自己吊在铁栏杆上一顿毒打,边打边咒她是个赔钱货。
但是一连几天都相安无事。直至她打算忘了这件事。
某日上午巳时,家里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皮肤黝黑,脸上的皱纹有些深刻,杂乱的粗眉下有着锐利的眼神,像是一切真相都难逃于此。那女的脑后随意扎着个发髻,笑容可掬,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进门不久就和李冒闲扯了几句有的没的,混杂一片,只听清男的叫马主任,女的像是做什么妇女的什么鬼的冯大姐,还有后面几个字,街道办事处。
在二楼楼梯拐角的李黑眼打算放弃他们无聊的谈话时,但闻马主任说到自己,那声音就像唢呐一样吹进自己的耳朵里,条件反射瞬间直立起来。她倒要看看这两葫芦里卖什么鬼药。
这又不得不让她联想到前几天的若梦瑶一事。这该死的若梦瑶,定是告状了。那姥姥看着和蔼,实则佛口蛇心臧仓小人,至于投诉到街道办事处闹出这么大动静吗?
马主任:我说李冒啊,你家女儿这么大了你咋户口也不上?
冯大姐跟着附和:是啊,咋没看见杜鹃?孩子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都成黑户了,这当妈的也不管管。真是的。
李冒:这不在家生的吗?没得弄医学证明。再说,这准生证之前也没找你们办过。
马主任:这准生证嘛好说,你这是头胎,我们回头给你补上。这医学证明嘛,我们也给你开了。当然,邻里都知道这是个事实嘛,我们就实事求是。到时让接生的牛医生给你签个字就好了。谁不知道牛医生啊,自个开诊所,医术也不赖,这活非他莫属,他会帮你的。
李冒有些为难:当时黑眼她妈没找牛医生。
冯大姐惊讶道:那找谁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