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的形容,却是不轻易见到。北方的清明节多是春风扬起的沙尘,在沙尘中春花与新绿也披上一层灰色,为坟冢里的灵魂致以节日的祭奠。
在远离城市的乡镇,坐车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我翻过道边存留的沟渠,沿着田垄,踩着已经返青的麦苗,来到母亲第一次下葬的地方。
不远处就是围起来的建筑工地,城市在扩建,土地在减少,两年前,我的那些异性兄弟姐妹就把母亲迁到了三里地外的绣山。
而我为何神使鬼差的会来这里?
田边的陇上青草稀拉拉一片,挖开的坟茔像周围一样掺杂着荠菜苦菜以及不知名的那些个绿苗苗。
我没有带冥纸,也不相信鬼魂一说。桃花落,樱花开,昨天半夜我把小区的几株盛开或半开的樱花折了一捧,用水泡着,今早就跟我上了路。
如今,樱花在风中颤巍巍的插在陇上,那粉粉的秀气花瓣衬着不远处的麦苗分外娇艳。
粉红、嫩绿,水渠是那样因和谐而美。
母亲曾在这里出嫁,离婚后又回了这里,她去世后在这里沉睡过五年,这是她喜欢眷恋的地方。
关关鸠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也曾青春过,也曾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
命运无常,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却成了被抛弃的妇人。
她可曾被父母接纳?可曾被邻人耻笑?也可曾心存怨念,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
她有过的一段痛苦是我替父亲欠她的。
妈妈!你可喜欢我来看你?你可喜欢这粉红?可喜欢这诗句?送给你,做这节日的祭扫,慰我此行的心意。
我抓起一把土,看着它慢慢从指缝滑落,这是曾覆盖过母亲骨灰的土。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是一丝眷恋。
我眷恋她的过去,她孤单时才是我依恋母亲的意义,所以我下意识的来到这里。
三十二年后的相认已失去太多太多,无法弥补的情感深深刻进遗落的命运。
绣山挨着秀水河,仅有十几里,不高,确苍松葱郁。
母亲的墓地就在这里。
青石碑洁净纤尘不染,墓前的石桌也很干净,两旁种植的柏树已成活长大,顶着刚刚返青的新绿。
是啊,母亲有六个子女,我游离于他们之外,世事沧桑都有自己的归宿。
母亲在孤苦无依时身边没有我,有我时她身边却挤不下一个我。
有时也想,连继母膝下都有两男二女,我命竟是这么样的独,唯有我的父母劳燕分飞。
母亲与她的丈夫长眠于此,她的丈夫却不是我的父亲。
抚着墓碑我想为母一哭,可泪从何来?她的余生很幸福,我的泪只是为自己酿的苦酒。
妈妈,你知道吗?那个离弃你的男人就在你身边,他在早你十几年前已过世,就埋在你西北方向的山坡。
那里傍着一片桃林,如今应是绿肥红瘦了。
爬上不高的山顶,便看到那片桃林,果然是绿叶层层,新芽紫红。
我回身望着若隐若现的青石碑,又看看眼下的桃林,一丝苦涩涌上。
真是个莫大的讽刺,两人分离几十年,死后却只隔着半座山。
母亲与丈夫同穴而眠,父亲却孤身在此,不知父亲在地下可有后悔?
我的父母是隔着一座县城的老乡。
我祖父进城后,就以医术立足,置了房产。父亲是在城里长大,又是独子,而母亲是土生土长的乡下女子。
偏偏老家走出的祖父遵循旧制,妥妥地看不上城里女孩儿。
父亲到了当婚的年龄,又承袭了祖母的外貌,医学世家,独子宠爱,也算当地一有名的公子哥儿。
阅美女无数的父亲,怎会看上一个乡下不认字的女人。
可他还是娶了母亲,唯孝字当头,父亲终是给母亲留下了一个我。
据祖父母的说法,对我母亲那是一个夸赞,说她孝敬公婆,对父亲也从不高声大气。直到两人离婚,家人都没见他们吵过一次嘴。
后来我与母亲相认,才明白她是个豁达理性的女子。
所以他们经过几个不眠的夜晚后,两人便离婚了,当时的背景就是新婚姻法颁布的第二年。
那时的祖父母也是坚决劝和,母亲却坚定了走的决心,她对公婆含泪道:“他心不在我这里,像这样日日不在家的日子,我也过够了。他既然非离不可,我何苦还赖在这里。”
母亲要带我走,祖父母哪里会允许,就这样一周岁的我便留到了祖母身边。
即便如此,父亲的第二任妻子还是祖父从老家聘来。
我初记事,就知道父亲和继母,婆婆儿媳打的不可开交。
所不同的,继母有了工作,还上夜校补习文化。父亲也步入中年,随着四个弟妹的出生,除了生活琐事烦扰,婚姻总算稳定了。
父亲一辈子没有挣开命运的枷锁,他的秉性是双重的,他既尊儒教的家规,又崇拜巴金等人提倡的新思想。
家庭的宠溺形成了他不甘平庸,不谙世事的弱点,一生充满坎坷。六十岁那年病逝,被送回这里安葬。
山坡上静静卧着三座坟茔,祖父祖母在上,侧下面是父亲的墓。
祖父母和父亲离世已久,墓碑有些斑驳陈旧,上面的阴字许久未描而被雨水冲刷殆尽。
所幸那一年对三座坟墓底座用石头固定,才没被雨水冲毁。只是上面的野草又开始新一年的轮回了。
我拔着坟头的草,有些草已根深蒂固不可拔除,就像二千多年的习俗不可更改一样。
我的父亲徒劳挣扎了一辈子,结局仍是回到了原点。如今不知他和祖父在闲暇时可聊了此事?也不知他们是否有达成共识。
我蹲在父亲墓前,努力去回忆与他一起的日子。
爸,看到我亲妈了吗?她就在你东北面住着。你们的一生没有纠缠多久,可我却背了这一世的遗憾。
我解嘲一笑,你的青春风流倜傥,第一次婚姻就断绝了你的初恋。第二次你仍是流连在红颜知己的漩涡。
清楚记得那一方裹在我身上的粉色纱巾,那是阿姨送我的礼物。我懵懂,后来才清楚,这位阿姨就是你与继母多次吵架的原因。
呵呵!过去了,这一代人的恩怨都过去了。
父亲的一生都在婚姻里打转,却没有一次是自由的,挣扎的结果就是他辜负了生命里的四位女子。
春风每年都一样的刮着,故去的人永远成了沉默,任何的话语都无法沟通。
是的,我曾是那样的渴望母爱,曾深深地怨怼过父亲,可现在他们去了,这一切随着他们的离世都被深埋。
我看着父亲的坟头,似乎望到了土层下那冷冰冰的匣子。
就是这个人曾骄傲的做过我的父亲。也记得他初做人父的喜悦,大妹出生时小我四岁,记得五岁之前,我是父亲唯一在人前的炫耀。
我感受过他的爱,那爱是真实存在, 可我的父亲,却不肯分一点点给我的母亲。
泪终于涌了出来。
我以为时过境迁,几十年的风尘早已把泪吹干,心不再痛,情不在起,却不知埋下的记忆也会苏醒。
拔不出的草根,我不再拔。究不出的根源,我不再究。
为人一世,何处无遗憾。这是命运开的玩笑,我和父母都是被玩笑的一员。
面对隔世没有什么不能谅解。愿父母天堂永安,不再为命运深陷苦恼。饮酒烹茶独享冥界一世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