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从方宇承那里出来,绕道去了图书馆。
上到阅览室的楼层,没有闻见桃胶银耳羹、虫草鸡汤或是别的什么大补汤的气味。
办公室门大开着。许书屏在时不是这样,她喜欢半掩。这样不至于让往来的借阅者窥见或是嗅出里面浓郁的生活气息。
凌寒露没有进去。她朝阅览室工作台走。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坐在书屏的位子上。那姑娘听见脚步声,忙抬头。见来人径直走近,不似有借阅的意图,便又低下头。
“请问,许书屏没来上班吗?”凌寒露问得轻声轻气,怕惊扰了陌生姑娘。
“许老师有急事出去了。”
“哦,您是……?”凌寒露见这姑娘约莫二十出头,与近期时不时钻进她心里溜达一圈儿的那个小伙子差不多,顿生关切之意。
“我是实习生,楼下文献编目部的。许老师让我临时代个班。看她脸色不太好,感觉真挺急的。”
“哦,打扰了。”
凌寒露退出阅览室。她颠颠手里的一包果茶,摇摇头。
此果茶乃方宇承相赠,原本拿来和许书屏分享。既然访友不遇,就只能作罢。
她步下楼梯。
大楼空旷,台阶一级一级被踩踏出回声。犹如仪器里被放大的心跳声。凌寒露不禁回想到实习生所说的“急事”、“脸色欠佳”。她觉得蹊跷,便拨了电话。
“书屏,身体不舒服?我看你没在办公室。”
“嗯,有点儿。没大事,老毛病了。”许书屏说话背景里有轰隆隆车轮压过水泥板的声音。
“老毛病,是腿吗?没好利索?我刚忙完,马上去你家……需要带点儿什么吗?比如你想吃的。”
“别,我不在家。”
“医院?哪家啊?”凌寒露忽感情况严重,一阵血气上涌。经由户外冷风一吹,面颊上又干又涩。
“不是,寒露你别紧张啊,我,我在外面。”
“生病了到处跑?今天降温你怎么反而……”
“我在屋里。”
“什么地方啊,怎么噪音那么大?好像靠近大马路,感觉车不少,还是重型车……”
“寒露,先别问了行吗?今天家里小阿姨在,等我事情处理完,回去把二宝哄睡了,去你家找你。当面说。”
2
凌寒露留了门。门铃坏了,她担心伏案工作太投入,听不见敲门声。
自从几个月前顾盼和许书屏先后登门,凌寒露就习惯在门口鞋架上多摆两双精挑细选的拖鞋。从藤编的,到棉绒的,跟着季节变。她觉得这比喊上一句“欢迎光临”更体贴真诚。
许书屏自觉换好鞋,把好闺蜜留的门缝当成向她张开的怀抱扑了过去。“寒露,我来啦!”
凌寒露闻声出得卧室。
只见客厅里,许书屏站成一棵萧索的树,树杈上还挂着个酒瓶。
“你这是……”凌寒露甩甩长期伏案因而酸胀的手臂。
“酒壮怂人胆。”许书屏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眼角尴尬的笑意像是在乞求谅解。
凌寒露把客厅的灯光调成暖色。“书屏,咱们要感谢房主对照明方面考虑周到且品味不俗。你看,亮度随心而变,多好!”
许书屏仰头望了眼吊灯,深深吸气。仿佛吸进去的,是被沙滩阳光温暖过的空气。“你是预感到什么了吗?姐们儿。”
“你说要借酒壮胆,我就再给你添点儿安全感,不好吗?”
“我下午在梁辰那儿。”
“梁……”
“你先听我说完。我这两天去物业取快递,都没看见梁辰。今天早上也没有。我问了他同事,说是请假好几天了,病了。”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病了,你也没否认。”凌寒露自行梳理了逻辑。
“嗯,对不起。也不知怎么的,今天上班老是魂不守舍,还差点儿把新买的紫砂锅摔了。后来一想,索性找他问问清楚吧!”
“你们之前相互留联系方式啦?”
“对啊,我们这栋楼归他管,留个号码怎么啦?寒露,我发现你关注的点有些奇怪。”许书屏急着将她的讲述推进下去。
“好好好,我错了。哦,他到底怎么啦?”
“看。”许书屏抬起袖子,指着上面一小块暗黄色的斑点,“这是给他换药时不小心蹭上的。”
“打架受的伤?”凌寒露皱眉。她对于伤痛发生在一个二十来岁男青年的躯体上,本能地产生了痛惜之感。“受伤的地方多吗?严重吗?”
“嗯,主要是皮外伤。额头,脖子,肩膀,都有伤。但幸好没严重到需要进医院。”许书屏把这几个部位挨个儿点了一遍,眉头也跟着不时地舒张收紧,似乎还沉浸在擦药疗伤的氛围里。
“脱了?我说他。因为你给他上药嘛……”
“脱了。”
“哦——”
“上半身!想什么呢?”许书屏解了丝巾,将脖子完全裸露出来,并扯了领口往里边吹气。
“喝得太猛,热啦?”凌寒露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擦擦!”
“寒露你想笑就笑出来,别憋坏了!”许书屏捏着杯柱,将酒红色的液体举到眼前,“我知道你想什么,放心,姐我自有分寸。”
“梁辰跟谁打架受的伤?”
“他在夜店打工,当服务生。四天前被一个离婚女人的现男友当成情敌给打了。冤!”许书屏咬字咬出了切齿的恨。
“什么鬼……那,打完就算啦?”
“本来呢,他朋友揪住那个打人的想报警来着,后来被他阻止了。”
“为什么?这他能忍得下?不维护自身权益?”
“他不想闹到派出所,怕被物业公司知道他在夜店兼职。所以私了了。”
“嗯……对了,梁辰干嘛去那种地方找活儿干呢?很缺钱?”
“小伙子家境一般,大学毕业后又一直没找到满意的工作。物业公司这份儿只是权宜之计。他想攒钱干点儿别的。”
“别的,是什么?”
“梁辰没说。年轻人有抱负总是好的,你说呢?”许书屏示意凌寒露也拿起酒杯与她呼应一下,当然她更希望得到理念上的认同。
“跟胸无大志相比,志存高远显然更符合这个社会对年轻人的期待。”凌寒露碰了杯。这一碰,如同唤醒了她言语间对境界拔高的需求似的。
“唉,你可真是说了句正确的废话啊!寒露,你要是亲眼见着他住的地方,肯定也会心疼。真的,不矫情。”
“你心疼是因为,那是他——住的地方。”
“他住得真远啊,我打车半个小时才到。那么简陋的屋子,光线那么差,隔音还不好。你也听到了,车来车往……我当时就想,一个能听懂我夜曲里的忧伤的男孩儿,怎么能过得这么憋屈呢?”
“那你想怎么着呢?”
“我能做什么?最多帮他买一床软和点儿的被褥……帮他把灰扑扑的小吊灯给换了,墙皮脱落的地方我买点儿好看的墙纸给糊上……”
“你迷上他了。”
“……”
“是不是?书屏你说实话。”
“寒露,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没有经历过少女时期的那种初恋。我是说单恋都没机会。”
“哦。”
“我爸也是军人,从小对我管理特别严格。上大学不准我住校,在附近租了房子让我妈陪着。毕业之后谈婚论嫁还是我爸张罗。托人给我介绍了他的得意门生。你知道吗?我和我们家老陈第一次见面,他已经三十岁了……我一直想像不出,二十出头年轻男人的脸摸上去什么感觉?”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算是。他的气味真好闻啊!我就站着给他涂药,一尺的距离吧,就能闻见那种皮肤里渗出来的性感又清新的味儿。男人不是嫌弃老女人身上的‘高龄臭’吗?其实男人到一定岁数也会有浑浊的体味儿……”
“听起来,你喜欢的就是此时此刻年轻的他。”
“年轻,还有,听得懂……”许书屏似乎沉浸在对年轻体味儿的反刍中。不仅如此,还有对那个年轻男人的感激。感激他的懂得。
“嗯,听得懂你的忧伤,是吧?对了,你跑去找他,他什么反应?”
“梁辰挺惊讶的。不过并没有拒绝我的帮助。我给他敷药,不小心指甲刮到伤口,他忍着没喊。我知道肯定疼的,他就是没吭声。后来我看他抹眼泪,以为疼得厉害。他说不是,是想妈妈了……呵呵,这称呼都出来了,还会有你担心的那种事儿吗?”
“好吧……追梦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打算一直帮下去吗?”
“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他多少的。”
“那不一定。”
“你相信我,会有分寸的。”
凌寒露把那包下午未能分享的果茶拿出来,打算分一半给许书屏带走。
许书屏听说是方宇承送的,便果断还了回去。“人家一番心意,我不掺和。”
凌寒露能听出来,这话里半真半假撮合的意思。觉得索性顺势接住,反而让对方少了戏谑的念头。“好,我独享!”
果然,话题终结。许书屏缠上丝巾与她告别。这间屋子里,又留下了一瓶还剩六成的红酒。
凌寒露往酒杯里添了些。似乎自斟自饮的确容易使人陷入某种蛰伏的情愫里。
这瓶由许书屏打开,为顺利讲完故事铺垫情绪而喝的酒,被凌寒露接棒。她捏着杯柱轻轻晃动,身体也随之摇摆。脚下轻飘飘地,回到卧室。她拉开书桌抽屉,打开精致简洁的木盒。那里边藏着她的宝贝。
她不喜欢繁复华丽的装饰品,唯一愿意尝试的便是手串。玛瑙,冰河石,石榴石……以及,一只蓝染编织的手环。
凌寒露将它与那日沙发上的尴尬记忆一同锁了进去。
只不过,再坚实的木盒,总有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