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从前是个很时尚的人。还没有智能手机的时候,爸爸就对互联网很熟悉,和朋友合办过论坛,对新事物很敏感。爸爸那时总是说:“他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人!”自从离婚后,爸爸就不怎么热衷于这些了,落伍了。直到我都拿着智能手机了,他还用的是诺基亚的功能机,只能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
这点很让人不可理解,就算他的手机用坏了,换一部仍是那种诺基亚的功能机,款式都一样。记得有一次他带着我出去买手机,那种款式早就不卖了,但他仍是孜孜不倦地到处跑,甚至有些烦躁,还不时地给朋友打电话问那种机子在哪能买到,把对方搞得哭笑不得。
直到在一家店里,店员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部来,他才心满意足地付了账。
期间换过一次苹果,可是没用几天,屏摔碎了。他也没修,直接压箱底了,继续用他的诺基亚,还很欣慰地感叹道:“打不烂的诺基亚,开不坏的桑塔那。苹果,什么玩意儿?”
后来学校要求家长都进班级微信群,我跟爸爸说了,爸爸是一拖再拖,还有些不高兴地埋怨道:“不是有校讯通吗,为什么还要微信群,你们老师真多事!”
直到我上五年级了,学校把校讯通停了,爸爸才迫不得已地换了一部智能手机,用起了微信。
由此,爸爸多年不见的同学就联系上了。
其实我也挺恨微信的。自从爸爸被他的一个同学拉进了他们的校友群,他就经常捧着手机和同学们说笑,有时文字,有时语音,聊得不亦乐乎。我就被冷落了,尤其是听到他的那些女同学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我就不由地反感。
爸爸在当地有几个同学,但是平时几乎不联系。自从他有了微信以后,就经常有一些同学跑到家里喝茶,等我回来,给我做好饭,他们就一起出去喝酒,有时很晚才回来。在我的印象当中,爸爸就是从那时开始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出去的。以前从没有过,再重要的酒局都要推掉。
虽然我已经大了,一个人呆在家里并不害怕,但总感觉到他变了。
后来,他们就商量好,四面八方的同学都来我们这里聚会。
我想,一定是爸爸没事找事地发出了邀请。
印象当中,这是爸爸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
相比之下,妈妈倒经常参加,仅我知道的在周末就有好几次。有时把我放在姥姥家,有时带着我去。那些叔叔阿姨似乎早已知道爸爸妈妈离了婚,所以对我格外地关照。
妈妈听说爸爸要参加同学聚会,而且是众多的同学从外地赶来这里,我看得出来,她很失落。她甚至带着点醋意,曾经几次指桑骂槐地说爸爸的同学都不干净。我很纳闷,爸爸的同学,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乐于和妈妈交流,便问道:“你的同学没问题,为什么说爸爸的同学就有问题?”
妈妈没解释,只是又重复道:“我们那是同学聚会,他们那是流氓聚会。”
后来的事实证明,妈妈是有先见之明的。
同学聚会之后的爸爸,心情好了许多,也勤于打扮了。电话又多了起来,各种问候,各种叙旧,应酬也频繁了。经常有外地的同学过来看他,他们便出去喝酒,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时候也多了。那时我已上了初中,和爸爸已经分床睡了。我睡得沉,爸爸半夜回来一般都吵不醒我。
后来,爸爸又开始无休止地打电话了。
而且极有规律,按时按点,就像教徒每日祈祷一样,风雨无阻。
在我放寒假的时候,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出去锻炼一趟,回来就开始打电话。我有时起得早,洗漱完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爸爸边打着电话,边在家里随意走动,说话也肆无忌惮,完全忽视我的存在。这和之前遮遮掩掩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他也不躲着我,有时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甚至能听到对方是一个女声。
我不确定这个女人和之前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可以确定,一场暴风雨又要来临了。
终于,爸爸主动向我坦白了。
“儿子,”在一次午餐后,我正在看电视,爸爸过来坐在我的旁边,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对我说,“爸爸不得不向你说一件事。”
我意识到肯定不会是一件好事,有些不安地望着他,同时放低了电视的音量。
爸爸抿着嘴,手指在大腿上胡乱地弹奏着,一只脚尖踮地,后跟抬起,带动着小腿不停地抖动,似乎在做着一项重大的决定。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我以为他要说话了,却只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又倒吸了一口气。
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放弃表达了,他却开口了:
“儿子,无论你妈对你说过什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前没有过别人。”
说到这里,他住口了,望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应。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茫然地点点头,表示我不想深究这个问题。
爸爸仰躺在沙发上,揉揉太阳穴,酝酿了半天,忽然又坐直了身体,缓缓地道:“你今年不小了,有些事情应该懂得了。我们也是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要如实是告诉你们。毕竟你们有起码的知情权,当然,我们更希望获得你们的理解和支持。”
“你们?我们?”我完全听不懂,像是在听着一段艰涩拗口的绕口令。
“哦,是这样的。”爸爸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了,咂了咂嘴,欲说还休。他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可能是用力过猛了,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喉结不停地耸动着,仿佛要吐的样子。拍拍胸脯,终于停止了咳嗽,他按按眼角,接着说:
“从我和你妈办了离婚手续算起,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我们都没有重新选择各自的新生活,仍像过去一样地爱你,这是我们的责任。我知道你希望我和你妈复合,但是我和你妈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以后,我们还会一如既往地爱你,永远会,所以你不用担心。”
我没说话,我知道我仅仅是有知情权,而没有一点发言权。
甚至妈妈也没有。
其实妈妈始终在期盼着和爸爸复合,这已不容置疑。所以他说的”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并非“我和你妈谁都清楚”。
“但是,”爸爸来了个转折,预示着接下来的话才是他今天要说的重点,“做为人,还是有其他需求的,比如家庭,比如爱情。你可能还不太理解爱情,但迟早会感知到的,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情感。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需要。对,是需要,就像空气和水,谁都拒绝不了。而且,这和爱你丝毫没有冲突。”
关于爱情,我确实不懂,我承认我晚熟。
上了初中以后,班里有一些同学开始早恋,但我没有。曾经,我以为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爱情,后来才知道那叫仇恨。以至于我对爱情两个字望而却步,不敢靠近,不敢理解,不敢感知,甚至不敢听到。此刻听到爸爸谈起爱情,我的内心想冷笑,只是我那时的表情还没有学会。
“所以,”爸爸开始表达他的中心思想了,“我还想往前走一步,我要追求……属于我的……爱情。这……我现在告诉你,我要重新选择。也就是说,我要成家了。当然,或许不是立刻,但至少已经开始做这方面的打算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你的爱会有所消减,可能还会加深。”
虽然我早已有预感,但当爸爸亲口说出来时,我还是感到了震惊。
我没有一点准备,还不能适应这种新的状态。从此,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我还得叫她妈妈,这是一种什么体验,我无法可想。
爸爸终于要走了,要彻底放弃妈妈了。
我张大了嘴巴,未作任何回应。对未来的不确定的性,让所有代表着阴暗的词语瞬间充塞进我的大脑,无助而且无力,恐慌甚至恐怖,就像忽然把我扔到一个远离亲人的陌生城市一样,我难以确定我能否生存下来。
爸爸站了起来,带着歉意地看了看我,又说:“她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单身,带着一个男孩,比你小一岁。我刚才说的我们,就是指我和她。说的你们,就是指你和她的孩子。我们希望你们先有个接触,等你们融洽了,我们再考虑我们的问题。我知道你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希望你认真地想想。”
他说完,过来抱了抱我,便回书房了。
而我,此刻只想放声大哭,但是我似乎丧失了哭的能力,甚至连悲伤也没有,脑子里一片空白。隐隐地有个疑问,这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