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半时分,柱子学着野猫叫了几声,通知了蓝一铃子已平安生产,蓝一自是替他们高兴了一番。
但这几日在地道之中,她隐隐觉得身边的大黄狗怪怪的,说什么都傻呆呆的,也不会在地上写字了,但尾巴却摇的特别欢,也更喜欢在她身上蹭来蹭去。似乎它恢复到通灵前的状态了。
而那个会写字的大黄,鼓励她逃离禁锢的大黄,陪她经历生死的大黄,陪她解决问题、在困境中陪伴的大黄,早就如朋友一样,成了她心灵的支撑。
如今它忽然变回去了,她便也忽然失去了独自离开禹城的勇气,对未来愈发迷茫。只能一日复一日的抱着傻乎乎的大黄暗自垂泪罢了。
又过了三日,柱子出去打听到消息,说这几天有不少民众为领悬赏举报线索的,也有直接将面貌相似的姑娘捆去衙门的,却都不是太守要捉拿的人,恼怒之下这些人不但未得分文,反遭了一阵毒打。有几个人腿都要打折了。
李亘却喜道:“如此一来这便会少很多举报的人,最近这两日就是逃走的最好时机。我现下倒是有个主意,请阿爹拿着我的方子去买些药材来,回来研磨碎了做成膏状,让蓝一姑娘涂抹在脸上,可以使面目短期内变的黧黑,不易辨认,到时逃走可方便些。”
因为柱子夫妻都不会写字,李亘便口诉了配方,柱子牢记在心里后,寻了个时间便出门了。
柱子平时除了做些农活,还倒卖一些草料给走脚商人,所以倒认得些常年往外地运货的。他买好药材又去打听了些消息,找到了这两日往青州、赣州等地的货商,只要价钱合适,也愿意捎个人过去。
如此说定了,便回来告知了李亘,又凑到夜半挖开地道和蓝一见了面。
柱子原本以为她得知这个好消息会欢喜的,谁知她却呆愣愣的流下泪来:“大哥,我五岁就离了家,如今已不记得父母是谁,故乡何处 ,即便眼下能够逃走,可我孤身一人同这一条狗,又该逃到哪里去呢?”
柱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慰道:“等我回去问问大人,看看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蓝一惊讶:“大人?哪个大人?”
柱子忙道:“不是,是姑娘听错了,是阿恒,我的儿子叫阿恒。”
蓝一明明听得十分清楚,但也没有再问,管他是哪个大人,悬赏五百两银子时,柱子一家都没有出卖她,眼下他们便是她在这世间最后的依靠了。她只能选择全然信任他。
柱子把地道入口重新封好,待回到家里把情况一说,李亘便道:“既如此,容我再想别的办法安置她吧!”
李亘原想着能送她到安全之地,便能放心下来。如今既然要拿现太守开刀,少不得连着蓝一也重新打算。
如此琢磨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一个主意来,便嘱咐柱子备好笔墨给他。因他眼下还是婴儿,只能趴着写字,且握笔运笔都力道不足,开始并写不出字来,足足练了一夜并第二日整日,到次日到日暮时分才勉强划出来一张满意的“神书”。
柱子粗略认得几个,连认带猜,勉强辨出写的是:“禹城有难,神君下凡。李亘再世,为民申冤。”字体虽稍有虚浮,但竟极其美观,后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恪之恒之,大梁兴兮。”
要说柱子先前心里只有八分相信他是李亘转世,还有二分存疑,但此刻便已是十足十的信了,忍不住又拜倒在地,一时泪流满面:“大人!真的是您回来了大人!小民就知道,只要大人在,就会为我们百姓做主,这些恶人就会得报应的!”
李亘忙道:“阿爹快起来!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拜我,也不要叫我大人,这一世我随着阿爹姓氏,该是叫做宋恒,阿爹阿娘该叫我一声阿恒或者恒儿才是!若不能依我,不只乱了伦理,让邻居听见也泄了天机。”
柱子用袖子将眼泪擦抹干净才站起身来,铃子嗔他道:“大人都说了不让拜,会折他寿,你还不听!”
柱子忍不住又笑道:“你还说我,你不是还叫大人!”
铃子赶紧往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
李亘忙道:“阿爹阿娘,不要把我看的多么出奇,我前世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有父母兄长,可惜我一旦早逝,未能报答爹娘抚育之恩,兄长扶持之情。如今百年一过,无处再寻他们音容,只盼着此生能在双亲跟前尽了孝心,不再留有遗憾。还望爹娘成全,以后都以寻常孩儿待我。”
柱子夫妻一听他此话,俱都滚下泪来,只道:“大人生前虽年轻,却是万民敬仰,去后百年香火不断。我们夫妻何德何能,能应得上大人的父母。但是大人这一番话我们也于心不忍,只能今后尽力就是。”
李亘知道他们需要时间适应,便也不再强求,一时又交代了几句“神书”的相关事宜,柱子便依着他的要求将其余的字迹都烧掉,只留了一张藏好。
李亘体力不支,喝了些奶水又躺了片刻,才道:“阿爹,劳您抱我去院子里看看。”柱子将他包裹严实,便小心翼翼地抱到了外面。
此时正是春暮夏初,夜间的天幕如洗,星辰密布,他仰望了一时,便叹道:“紫薇垣诸星晦暗,君昏臣奸,恐怕我大梁气数无多了。国灭或是历史必然,只是怜惜百姓难逃战乱之苦。”
柱子急道:“还能维持多久?”
李亘又细观了一时星象,叹道:“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间便有暴乱,祸自西北而起。西北,正是狄戎所在,不知眼下谁在镇守西北?治军如何?”
柱子摇头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只听说如今军队懈怠,大将一味搂钱,兵士也都懒散,恐怕连当初宣帝治军严明的一成都没有了。”
李亘无奈道:“天数不可更改,我若逆天给大梁改命,必受连累。如今之计只能尽量减少些百姓之苦了。阿爹,今夜子时有大风自西南而来,你待无人时到路口将我那神书随风抛了就可,待明天再打听些消息来。”
柱子都应了,又陪他看了一会星象,却见他竟是泪流满面,连忙抱回了屋子,让铃子陪他好好休息。
到了夜半时分,柱子按照李亘的吩咐偷偷将字丢了出去,回来怕吵到妻儿,自到隔壁屋子安歇了。但他想着李亘一脸泪珠的伤怀样子,想起几年后战祸蔓延的事,一夜也不曾睡的安稳,翻来覆去到五更时分,便起来往街上打探消息去了。
话说那张神书借着西南风一路飞舞,竟自飞到了李亘的祠堂外飘落下来。而这祠堂香火旺盛,刚到天光微明就已陆陆续续来了许多烧香的,而柱子便挤在人群里偷偷观察着事态发展。
先是有一人发现纸张,拾起来看了,先是微微吃惊,到后面看到李亘祠内,太守有灵几个字便惊叫起来:“是李大人显灵了!是李大人显灵了!”
众人一听立即闹哄哄的挤过来看,有不认识字的便央求读上一读,众人便念道:“禹城有难,神君下凡。李亘再世,为民申冤。”“
苍天保佑禹城,大人有灵啊!”几个老人先喊了一句,扑通跪了下去,众人也一齐哭喊道:“苍天保佑禹城,大人有灵!大人有灵!”
柱子也赶紧跟着跪了下去,心里却直犯嘀咕,唯恐李亘的字有什么不妥。
哭拜一旦开了个头,跟随的队伍便愈来愈多,后来竟然延绵到了水渠旁,而那渠正是李亘殉职所在,众人思及更是哭声震天。柱子如今与李亘父子情深,也不免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这事儿闹的大了,便很快惊动了衙门,老太守这几日全程搜捕蓝一无获,原本从她十岁就打定主意要得手,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采花的时候竟然一场空,天天气急败坏,如今一听这个消息更是火大:“哪个刁民借机生事,都给我逮起来下了狱,一人先打上二十大板再说!”
郡丞愁道:“大人,那祠堂前如今倒有几百上千人了,都抓回来也放不开呀!”
“几百上千怕什么?带头的也就那几个!去,先抓回来几个领头闹事的!再把那张妖言惑众的字拿来给本官看看!”
郡丞领命去了,到了祠堂不由分说把跪在第一排的都抓了,余下的威吓一番,又把李亘的那张字夺了来。
待老太守看到字体,见字样虽美,但笔力虚浮,不由嗤笑道:“这是哪个黄口小儿写的字,也有脸拿出来闹事!”
那郡丞虽跟着老太守作威作福,倒也是读书出身的,拿了字细看了一回,犹豫道:“大人,我看这字虽轻,但笔画路数都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而这行小字更像意有所指,不如下官去调阅一下李亘旧日的档案,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巧。”
老太守却不以为然:“李亘都死了一百年了,你还当真以为这是他写的?那祠堂就是安安愚民的心罢了!要不是上面有宣帝的亲笔,本官早就给他砸了几百回了!”
郡丞不死心,犹道:“话虽如此说,但当今圣上最孝其祖父宣帝,宣帝又最喜这李亘,当年李亘早死之讯上达,宣帝在朝上当众落泪,后又屡次提及怀念不已,还允许各地建祠堂祭拜,又亲题了匾额,其家人也得了数次赏赐。如今人多口杂,万一传到圣上跟前,大人可得提前想好说辞,还有黄大人那里,也得有备无患。”
老太守终于被说服:“好,你去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