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志行仔细盘算着这件事情：两个月内筹到14万元，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1400块大洋自己倒有。不过若刨除地价，机器应该真没多少钱，至于上海租界的地皮其实也不是不良资产，价值节节攀涨，只是他没有本钱去炒地皮，也没有在上海做地产的想法，当务之急是低价拿下机器。
但地皮到底值多少钱？到手后能不能卖出去呢？
李志行马上让小五联络洪阿四，让他帮忙打听祥生纱厂的地价。
这个不难，对青帮来说，手到擒来。很快回报，祥生纱厂附近每亩地市价大约1900块大洋多。这么一算，纱厂的地价约为11.5万元，按纱厂14万元的总价，机器只要2.5万元，实在是便宜！
要知道，王祥生当时置办机器就花了约20万元，这还是因为王祥生少见的能干，各种组织和盘算，比一般人置办省了约5万元，也就是说，目前机器其实只要了正常价值的十分之一！
而之前听程名恭言及，王祥生最初办厂时买地比较便宜，每亩大约1200块大洋，也就是王祥生虽然纱厂赔了钱，但地皮大约升值了50%，综合下来肯定是亏了。亏是亏了，但纺纱业实在没有前途，王祥生又是个惯做大事大事的人，所以痛下决心，壮士断腕。
对于地皮的处置，李志行思考良久，最终想到了上海滩最负盛名的地产商哈同。
这个哈同是一代传奇，以至于后世的李志行因为好奇，也做过一番研究。
据说，哈同是个英籍犹太人，最初来到中国上海谋生，除了身上的一身衣服外，几乎一无所有。但他秉承着犹太人对财富无与伦比的热爱和执着，最终因房地产发家，去世时据传留下了上亿美元资产。
而哈同的出生地在巴格达，是后来在印度加入的英国籍，在上海打拼大多靠自己的本事，似乎对英国认同感并不深，对中国却有一定感情，还娶了一位有中国血统夫人，收养过不少中国孤儿。
志行判断，哈同洋行实力雄厚，对待财富像狮子一样的勇猛，又对中国人有一定的好感，应该不会受到汇丰银行的影响。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有了这一番考量，李志行便让小五将饭店里的华仔侍应生叫来，亲自询问了一些关于哈同洋行的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哈同洋行的一个叫约瑟夫的主管是这里的常客，几乎隔两天就来一次，或谈生意或游玩。
李志行叮嘱侍应生，约瑟夫一旦出现，就先帮志行定一张能听见谈话的就近的桌子，然后第一时间通知自己。
在收了5块银元的好处费后，侍应生连声答应和道谢。
李志行的运气很好，当天晚上，约瑟夫就出现在了浦江饭店。于是，李志行整理一番，带着小五来到孔雀厅，在离约瑟夫很近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杯咖啡看报纸，装着在等人，一边思索着怎么和约瑟夫搭话。
这时，突然有一个外国人走上前来，用很不熟练的中国话说到“李先生吗？我叫迈克。”
李志行正在想事情，不防来了个老外，一看这个老外很年轻，金发蓝眼睛的，穿着一套有点旧的褐色西装，手里还拿了一根手杖，只是似乎并不顺手。
“是的，阁下有什么事情？”李志行好奇地问。
“…XX…O@X…!？”这个迈克估计只会中国话的几个单词，看着迈克似乎听不懂自己的问话，于是志行又用英语问了问了一遍。一使用英语交流，迈克立刻放松下来。原来，这个外国人是美亚洋行的老板，美国人，想和李志行做生意。
李志行请迈克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开始交谈。
“听说李先生想办纱厂，我可以卖给你机器。”
“哦，迈克先生卖哪个公司的机器？”
“美国、英国最有名的公司的机器都可以，或者德国的、法国的都可以。”
哦？哪里的都行？莫不是皮包公司？这在后世很常见，但当时的中国人对外国并不了解，很多人想买机器却没有门路，加上对洋人的迷信，很容易上当。其实倒也不能完全说上当，很多时候，买洋人的东西就是通过掮客买到了，不过是多花冤枉钱而已。
李志行笑了笑，说“迈克先生，我目前没有买新机器的打算，供货周期太长。”
“哦，多长供货周期李先生可以接受？”
“哦，不，迈克先生，我目前不打算买新机器。”李志行又笑着摇摇头，新机器李志行根本不会买，因为买不起！
“哦……”迈克失望的摇摇头，忽然压低声音说“李先生，听说您和陕西的大官有关系，那么，您需不需要军火？什么都行！”
哦？李志行一惊，这个外国人什么生意都做呀！军火李志行想要，但目前没钱买，可惜了！
“哦？迈克先生真是神通广大呀！不过此次原本没有这种计划，以后或许会买，到时候一定找迈克先生。”
迈克很失望，什么生意都没做成！
李志行见状，便笑着问道“迈克先生可是美国西部人？”，志行在迈克的说话中听出了几个美国俚语，像是德克萨斯一带。
“哦？李先生怎么知道？我出生在德州！”，迈克见李志行竟然能猜出自己的故乡，便又高兴地与李志行交谈起来。
果然是个牛仔！李志行后世看过不少西部片，对美国西部的狂野和自由也很神往，便高兴地与迈克交谈起来。迈克这个美国人带着牛仔的热情和爽朗，一会两人就成为朋友。随着交谈，迈克也不经意间忘记了自己刻意装扮的绅士气质，显露出了本有的狂羁。
而两人交谈的时候，不远处哈同洋行的约瑟夫正在啜着咖啡，对李志行二人看了几眼，便又开始看报纸。
李志行一直在高度关注约瑟夫，所以约瑟夫一有动作，就马上被他捕捉到了。志行用眼角瞟了约瑟夫一眼，故意大声和迈克说“迈克先生，美亚洋行想不想做房地产生意？我在租界有地皮可以出售。”
买东西？迈克不感兴趣。事实上，迈克对买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因为他没钱，迈克只喜欢利用关系卖东西，再佐以坑蒙拐骗的手段发点横财，不过屹今为止，尚未获得大的成功。但迈克有冒险的天性，并未放弃，用中国人的话说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地产？我没有兴趣。”迈克耸耸肩说。
但此时的约瑟夫举起咖啡的手，明显停滞了一下。
“迈克先生，我的地皮可是一大块，美亚洋行这样有实力的大公司买进后经营，一定可以赚取丰厚的利润，毕竟上海的地价一直在涨。”李志行热情地推销。
这次约瑟夫抓咖啡杯的手更加用力了。
“不，亲爱的李，我并不打算做房地产的生意。”迈克当然不会要。
李志行装作很失望，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会，迈克留下了联系方式便告辞了。
李志行装着也要离去。这时候，约瑟夫走了过来，说到“先生，请等一下！”
“哦，您好，有什么事情？”李志行装着有些意外。
“您好！我是哈同洋行的约瑟夫，想跟您谈一谈。”约瑟夫非常有礼貌。
“哦，约瑟夫先生您好！我叫李志行，请坐。”嘿，鱼终于上钩了。
“李先生有地要卖？”
“是的”
“在什么地方？有多大？”哈同洋行财力雄厚，所以约瑟夫不用客套，说话开门见山。
“在公共租界虹口附近，您有意购买？您需要多大？”
“哦，虹口，有没有5亩以上？”约瑟夫想问问是不是小块地，若太小也没有意思，不好开发，开发后增值也不会太大，只是，现在上海租界里大块整装的地块并不好找。
“有，请问约瑟夫先生，贵商行买地的用途是什么？”
“哦，那是一块不小的地了，我们哈同洋行以开发地产为主，按地块大小会做不同的使用，地块越大越好，大块地我们可以给出更高的价格。”约瑟夫自得地说。
“虹口是个不错的地方，哈同洋行正准备建筑一个最好的饭店，至少需要30亩地，你有吗？” 约瑟夫略带骄傲的问道。
“约瑟夫先生，建筑一个饭店可用不了30亩地。”李志行不解的回答，要知道第一大的浦江饭店占地还不到10亩。
约瑟夫笑了笑，自豪地说到“李先生，哈同商行是上海滩最有实力的公司之一，将要建设的饭店将非常豪华，并且佩带有很美丽大大花园，尊敬的哈同先生希望能在上海建设一座奇迹。”
哦，的确震撼！在上海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建饭店还带个大花园，建好了估计比浦江饭店还吸引人。
看着李志行惊讶地神情，约瑟夫微笑了，这个中国人自然不会想到这么宏伟的饭店，不过李志行下来的话却让约瑟夫有点惊讶。
“约瑟夫先生，既然哈同洋行有如此的决心，为什么不将饭店再做大一点，在旁边再建设一个大型游乐园，或者写字楼或者别墅什么的，到时候那里一定会成为上海最吸引人的地方。”
“可那需要很大的地方。”约瑟夫说到。
“我想知道，如果超过30亩整块的地，您能够多出多少？”
“如果有30亩我可以多出10%。”约瑟夫盯着李志行微笑着说，看来这个中国人有30亩地，10%哈同洋行并不在乎，哈同洋行对上海的地产很有信心并且善于开发，10%与最终的收益相比并不算什么。
“可是如果是50亩呢？”李志行看着约瑟夫笑着说，听完约瑟夫的描述，李志行立刻就改变了主意，祥生纱厂占地60亩，李志行本来想一次推销出去，但既然哈同洋行要在这里建筑豪华饭店，那么最后周围的地块一定会一地难求的，自己为什么不顺便赚一把呢？
“嗯？50亩地？这个要看过具体位置情况才能确定。不过，我想大约可以再增加5%。”约瑟夫有点拿不准，开发50亩地所需资金可不小，和哈同先生的最初设想有较大出入，自己没法确定。
“当然，价格应该在看过地方后确定。不过，约瑟夫先生，我最近有的紧要的事情需要到外地办理，大约2个月后才能回来，您不着急看地方吧？”李志行需要时间，因为那块地现在根本不是自己的。
“哦，当然，我可以等。”约瑟夫也需要时间请示和调查。
随后两人又轻松愉快的交谈了一会，约瑟夫看看怀表，表示自己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送走了约瑟夫，李志行长舒了一口气，但很快颦起了眉头，地有人买自然解决了大问题，但自己不能拿别人的地去卖钱，然后再买别人的工厂，自己其实需要一大笔周转资金！
在后世，这个问题是银行解决的，但那也是在取得土地使用权的前提下，空手套白狼究竟是怎么实现的呢？真是需要很高的智慧呀！真是让人头痛！
然而上天总喜欢和人开玩笑，有些时候人需要的不是智慧，而是运气！就在李志行颦眉思索的时候，又来了一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微笑的问道“是李志行先生吗？我是美国慎昌洋行的马易尔。”
李志行愕然看着这个老外，浅金色的头发稍有点卷，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大约有三十多岁，像个北欧人，这位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看来浦江饭店没白住，一时间说不定成了名人。
李志行连忙请这位马易尔坐下。
“我是想与李先生谈笔生意。”马易尔坐下后从容的说。
“哦，什么生意？”难道又是一个卖机器的？浦江真是生意人的天堂。
“请问李先生是否想收购祥生纱厂？”马易尔盯着问道。
“是的。”
“那么，李先生是否需要资金呢？据我所知，中国的陕西并不富裕，即使陕西省的官府，也不会轻易拿出十几万元。”马易尔微笑着端起咖啡，飞快地瞥了李志行一眼，尖锐而冷酷的眼神一闪而没。
我靠！这个蓝眼睛的老外是鬼么？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呵呵，其实这个马易尔不是鬼，但至少是个人精！马易尔是个丹麦人，1902年就来到上海淘金，先打工，后来与人合伙开办 “安德生·马易尔公司”，经营进出口业务，为了与中国人打交道方便，他为公司取了一个中国名字：慎昌洋行。
后来，合伙人全不干了，马易尔自己却将公司越干越好，最近又与美国奇异电器公司（即美国国际通用电气公司，简称GE公司）接上关系，成为这家公司在中国的代理商。慎昌洋行自然也就成了一家美商企业，由于马易尔有了奇异公司作后盾，遂以年息2厘的低息，向外国银行借得巨款作为资本，正在中国开展放贷业务。
这几天，马易尔见李志行在浦江活动，便对李志行进行调查，今天又仔细观察了很久，李志行的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对这笔风险贷款产生了兴趣。
“哦？马易尔先生愿意贷款？那么您能贷多少？”这个的确出乎意料，竟然有外国人主动愿意贷款。
“至于数额么……，我最多可以贷给李先生12万大洋。”马易尔慢条斯理的说，他已经对祥生纱厂资产做过评估，大约可以值15到16万元，所以他只能贷出约80%，其他20%是他留给自己的蛋糕。
“嗯，这真是个好消息。我的确需要，那么利息多少？期限多长呢？”李志行心口一震，这是天上掉馅饼吗？
“年息一分二，最长一年。”
一分二的利息可不算高，北洋政府向外国借款动辄就是两分以上。
“那么有什么条件呢？需要什么抵押？”李志行没有东西可以抵押，这只是一块吃不到的肥肉。
“以祥生纱厂的所有资产为抵押，没有附加条件。” 马易尔微笑着说，脸颊上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听到这个外国人这么说，李志行思索了一会，然后问道“这个，也就是说，这笔资金你一直要监管，直到我收购成功？”
“是的，资金只能用于收购祥生纱厂，并且收购成功后，以资产的所有权作为抵押。”马易尔说。
这种做法事实上意味着，收购前资金在马易尔手里，收购成功后资产在马易尔手里，马易尔并没有风险。但对李志行来讲却很麻烦，资产所有权被抵押，将导致工厂无法搬迁，地皮无法变现，李志行又不在上海办工厂，所以根本无法盈利！
最终结果就是，马易尔会以12万元收购整个祥生纱厂，再卖出变现。李志行所做的不过是替人做嫁衣，还要赔上大约2万块钱请马易尔笑纳，这个马易尔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但李志行也有主意，所以笑着问道“请问马易尔先生，如果贷款期限短一些呢？”
“哦？”马易尔眼光一闪，笑着说到“最短半年，6厘利息，比年息低一半。”
“这是一个合理的价格！那么，马易尔先生，贷款额是否可以增加？”李志行又问道。
“抱歉，不行！”这次马易尔回绝的很干脆，这家伙在上海滩闯荡多年，在他这里空手套白狼是不可能的。
“哦，那好吧。只是，您也知道，这是一件大事情，我需要先回趟陕西才能决定。”李志行说。
“哦，李先生，我能够理解，您和您背后的人决定后，可以来找我，今天我们商谈的都有效。那么，我先告辞了。”马易尔微笑完，留了联系地址就告辞了。
李志行静静地目送着马易尔离去。
此刻的他，感觉到这奢华喧闹的浦江饭店，根本就是一个大森林！自己就像一只想组合各方面资源谋利的狐狸；那个美国人迈克，就像一个四处寻找猎物的独狼；代表哈同洋行的约瑟夫财大气粗，则是这丛林中的狮子；而这个从暗处突然出来，想将猎物连皮带骨吞下去的马易尔，则是最危险的豺狗！
这座森林里充满了凶险，在这里行走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一群野兽吞食得干干净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