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光明的黑夜
我们走进医生办公室,我看见刘医生和他带的两个实习医生正对着电脑工作。还是刘医生坐中间,两个实习医生一边站一个。刘医生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掌握鼠标;一个实习医生边看屏幕边念数据,他的脑袋几乎挡住了整个屏幕;另一个弯着腰填写表格,像在鞠一个长长的躬。旁边还有一个又矮又胖的女医生,也在伏案工作。他们都哈欠连天,恹恹欲睡。我们站在他们身后,我怕打断他们的思路,没出声,但两个实习医生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他们侧过脸,对我们调皮地眨眨眼睛,做个鬼脸。他们不敢完全转过身来看我们,侧着脸飞快地看一眼,马上回到手中的工作上去。但要不了两分钟,他们又开始重复刚才的动作。
刘医生循着他们的目光朝我们转过身来,诧异地望着我们。
“该出现的时候你没出现,现在来干什么?”他说,“白天你哪儿去了?找了你几次都不在!”
“出去逛逛,”我说,“我以为这两天不用治疗。”
“你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是什么?”
“这种病,早几天和晚几天治,有区别吗?”
“你怎么还是这种悲观论调?”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总是喜欢说自己的言论是实话实说。”医生用嘲笑的口吻说,“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这叫自以为是!”
“你认为我自以为是的依据又是什么呢,医生?”
“我的依据很简单,”医生不耐烦地说,“看病这事儿,医生比病人在行!”
“我承认看病医生比病人在行。”我说。
“那么怎么治疗是该听在行的医生,还是听不在行的病人?”医生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地问道。
“不能一概而论,”我说,“得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病人有选择的权利,治或不治,什么时候治,用什么方式治,病人可以自己作出选择。”
“要是他放弃治疗呢?”
“如果他放弃治疗是为了减轻拖延的痛苦,或者是为了体面地度过生命最后的时日,医生就得尊重他的选择。我认为医学的目的不仅是为了延长患者的生命,而且要通过医学干预让他们患病后活得有尊严,也死得有尊严。为了尊严,必需放弃苟延残喘!”
“你忘记了我对你的忠告。”医生生气地说,“你的悲观论调会害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继续宣扬你这种有毒的思想,我警告你,我们一定会采取措施!”
我笑眯眯地盯着医生的眼睛问:
“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下,你们会采取什么措施?”
妻子三番五次拉我的衣服,想阻止我和医生争论,我没理她。她突然跨出一步,站在我和医生中间,满脸堆笑地对医生说:
“医生,您别生气!我是他爱人,我保证他不会乱说。”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医生瞥我一眼说。
“我保证!”妻子说。她又转过身来对我说:
“医生是给你开玩笑的!”
我本来想说他不是开玩笑的,但突然觉得说了也没意思。妻子夹进来,事情就不好玩了。要不是她在,我就和医生死磕到底,看他能怎样。他还能把我怎样?
旁边那位女医生在我们才开始争论的时候就把椅子转了过来,朝着我们看热闹。她时不时看我一眼,露出欣赏和赞许的目光。
两个实习医生也站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看着我和医生争论。他们对争论的内容不感兴趣,对谁输谁赢也不关心,他们高兴的是这种时候不需要继续工作,还可以挨在一起偷偷地嬉戏。
医生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态度渐渐和蔼起来。他坐回椅子上去,翘起二郎腿,右手食指在扶手上像小鸡啄米似的敲击。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语气对我说:
“你这人很固执,但蛮可爱。”
女医生朝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要是二位觉得我还不是那么让人讨厌,请允许我提个建议。”我上前一步说。
“哦,什么建议?”两个医生相互看看,交换了一下眼神。那是孩子们向大人郑重其事地提出建议的时候大人们脸上惯有的表情。
“我希望睡觉的时候你们能把病房的灯关掉。”
“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刘医生严肃地说,“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病人都睡觉了,还开灯干嘛?”我说,“既影响人家睡觉,又浪费电,为什么不关掉?”
“总有不睡觉的病人,”刘医生说,“很多病人都失眠,需要看书,需要活动。还有很多病人需要护理,需要观察。”
“在这种强光照射下睡觉,做梦都有人盯着你,不失眠也得失眠。”
“谁没开着灯睡过觉,”医生说,“你不要危言耸听。”
“医生,强烈的灯光会影响睡眠质量,这应该符合科学原理吧?而睡眠质量又会影响人的身心健康,这不是危言耸听吧!”我走近刘医生,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要相信人的适应能力。”他做了一个推开我的手势说,“比在强光下睡觉困难的事人都可以适应。你看我们医院,不是绝大部分病人都适应吗?就拿你们病房来说,除了你,还没有人说不适应呢。你要相信,时间长了你也会适应的。”
我相信刘医生说的是真的,大部分人时间长了都能适应。其实我也开始适应了,才到医院的头几个晚上睡不好,后来也慢慢睡熟了,同样会做梦。我梦到在河里游泳,我的手脚突然被很多塑料袋缠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就在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猛然吓醒了。这样的梦很好解释。我喜欢脱得一丝 不挂地luo睡,但在医院我只能和衣而睡,衣服和灯光在睡觉的时候就像两道紧箍咒,搞得我透不过气来。
要是关掉电灯,我至少可以将外衣脱了,或者在箍得受不了的时候适当松动松动。
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性 生活。很多人虽然生了病,但性功能正常,有的长年累月住在医院,伴侣也守在身边,电灯明晃晃地开着,叫人家怎么办?
医生说医院也考虑到病人正当的生理需要,并没有明文禁止在医院做这种事。也就是说,在灯火通明的病房里交 媾医院是默许的。他说既然这种事都可以做,你想脱 光衣服睡觉谁又管得着呢,你想在被窝里怎么伸展也是你自己的事。
我说病人被允许在灯光下交 媾,和猪狗被允许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并没有两样。人不是牲畜,人要做,还要做得有尊严。
医生说想要尊严,到宾馆里去做,回家去做;就算关了灯,病房也并非私密空间。
我说就算几个人住一个房间,黑夜也会赋予每个人相对的私密空间。而医院的做法,是把我们这个相对的私密空间都剥夺了。我搞不懂为什么病房里的灯非得由医生办公室来控制,而不是各个病房自己控制。
医生说不能关灯的理由刚才我已经说了一大堆,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为了病人。为了病人的健康和安全,值班医生和护士每天都要查房,甚至在病人熟睡以后还要去查房。有时医院领导或更高医疗部门的领导也会来巡查。如果病房的灯亮着,我们只需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面瞧瞧就行了,不用走进病房,不用打扰病人和家属休息。要是病房里的灯都关得死死的,我们还得打开门走进去,摸索半天才能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开关还要弄出声响,这样对病房造成的打扰和影响不是更大吗?
我说你们隔着门上的玻璃能看出什么呢?就算有病人死掉了,你们也不一定看得出来,也许还以为他是睡着了。
“死掉的病人不可怕,”一个实习医生突然插嘴说,“可怕的是活着的。”
“疯子,变态狂!”另一个接着说,说完他对同伴做了一个呲牙裂嘴凶神恶煞的鬼脸,并做了一个老鹰扑小鸡的动作。
我问医生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医生说既然他们说到了你也问到了,不妨实话告诉你,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安全问题。
我说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安全?医生说表面上看我们是安全的,实际上潜藏着很多不安全因素。要想做到真正的安全,必须防范于未然。
我问医生他说的不安全因素指什么。他说这一点你肯定没我清楚,在我们的病人(不包括精神疾病患者)及其家属中,有心理障碍的人比我们想象的多得多,而这种人无异于定时炸弹,我们得像监视真正的炸弹一样时刻监视好他们。
我说你们并不清楚哪些病人及家属有心理障碍,所以你们就把所有病人及家属都视为潜在的疯子和变态狂,当然也就把所有人都当成了监视对象。
医生说你说话怎么喜欢夸大其词。疯子和变态狂是这小子信口胡说的,我本人是学医的,对于这种关乎医学的界定是非常严谨的。很显然,多数有心理障碍的人都不能叫疯子或变态狂。还有我们也没有把所有病人及家属当成监视对象,但谨慎点总是有好处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本来想说就算真的有疯子和变态狂,也要怪天天晚上开着灯睡觉,要怪医院把病人当犯人监管,但看到妻子忧心忡忡焦虑不安的样子,我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不管用。
就在我们退出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又矮又胖的女医生追到门口,开导我们说:
“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请你们相信,医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病人。”
妻子说:“理解理解。”
“理解个卵!”女医生走进办公室后,我说,“口口声声为病人着想,怎么连关灯睡觉这样简单的要求都不满足我们?”
“医院有医院的考虑。”妻子说,“你怎么越来越挑剔了?”
“想要关灯睡觉,这也叫挑剔?”
“我说的不是这个。”妻子说,“你是病人,看病就乖乖看病,干嘛要跟医生过不去?还说到什么病人的性 生活问题,搞错没有,病人是来看病的,不是来享乐的!”
“我没有跟医生过不去,”我说,“我只是就事论事。至于性 生活,那是每个正常的成年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长期性压抑人是会出问题的,特别是病人,身体已经出问题了,再压抑心理也得出问题。”
妻子瞅我一眼说:“就你理论多。”
我们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过道的另一头出现了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正一间一间地透过门上的窗洞查看病房里的情形。多数病房都静悄悄的,偶尔有几个病房传出声音,医生在外面敲敲门,里面就安静了。如果敲了门声音还没停下来,就会有人推开门走进去大声呵斥,或者用脚猛踢几下门。
一个小个子医生走过来问我们:“这么晚了不睡觉,到处窜什么?”
妻子忙说:“去医生办公室有事。”
我们走进病房,小个子医生跟着走了进来。他朝每张床上都看看,走到我床边的时候,还弯腰看了看床下。他指着妻子的旅行箱问:
“这么大的箱子,里面装什么?”
妻子说:“几身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
我走过去问他:“都是女人的衣服和用品,要不要打开你看看?”
“赶快睡觉!”他瞪我一眼,粗声粗气地说。然后走出去,咣的一声撞上门。
我们便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我睡张迪的床,妻子睡我的。
一会儿,过道里安静了下来,整层楼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们病房的另外两张床上,老太太和老头儿,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在一片寂静中,病房的灯光惨白如纸,在它的照耀下,每个熟睡的活人都有一张死人的脸。如果关掉电灯,我们至少可以暂时忘掉眼前这个促狭拥挤的空间,忘掉四周的墙壁,任凭想象像一只蝙蝠那样飞入浩瀚的夜空。可惜这明晃晃的电灯,既把我们暴露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也让我们失去了夜晚的甜蜜和浩瀚。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四堵光秃秃的墙壁,几张油腻腻的脸,几床皱巴巴的被子,几个脏兮兮的尿壶。
刚来的时候,我试图用被子蒙着头睡,但被子上的汗味、尿味、福尔马林味很快就让人感到窒息,仿佛你的鼻腔和胸腔飞进一群蜜蜂。从第三晚,我用一件衬衣蒙着头,才勉强可以入睡。后来不用衣服盖头也睡得着,只是老做噩梦。
我让妻子也用衣服蒙着头睡,她翻出一件干净的T恤盖在头上,还是辗转难眠。后来我睡着了,不知她睡着没有。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阵响动惊醒了。不用睁眼,我就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自己。我听到肉体撞击的啪啪声,一张床咯吱咯吱地响,一个声音气喘如牛。我看见中年男人像只被剥了皮的青蛙一样趴在他女人的身上,他肥硕的屁股在灯光下耀眼夺目,他的啤酒肚像一个吹得胀鼓鼓的猪尿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们看到两条狗尾对尾连在一起,就忍不住想上去一棒将它们从中间分开。现在看见中年男人那个愚蠢无比的白生生的大屁股,我也想上去踹它一脚。说不定他的屁股被踹上一脚,快感来得更猛烈。
奇怪的是,中年男人的妻子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