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儿亲启,见字如面。
自离邺州至今日,已近半载,帝都平居,日日面圣,与贤人相伴,故此书信寥寥,只得望月私叹。
然幸得圣人垂怜,念邺州百姓之苦,明察秋毫,青州结盟乃为父听信谗言。今日蛮族已灭,结盟亦覆存焉,且吾一人之罪无须负于邺州之民。
今秋八月十七,为圣人亲政之日,适时大赦天下,为父之罪亦可特赦。圣人宽仁,待继承大礼,为父亦可归乡。
吾儿切勿挂怀,谨记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北怀国之难,皆负于你一人之身,切勿故步自封,画地为牢。
云平山的这封短短百字的家书粗看起来也无多少“敏感”的信息,大概就是说自己在帝都的生活每日都要进宫面见皇帝,并且身边“人多眼杂”,所以才这么久没有书信往来。
言外之意便是在帝都每日的生活都有专人监视,且行动受限,但并无性命之忧。
而接下来说的则是北怀国与乞颜部结盟一事,云平山自然是把这些罪责拦下来,最后推到了姬无相的身上,这点看来云江寒之前发布那一纸通文,倒也起了作用,起码将这盆脏水泼了出去。
而小皇帝的意思则是要留云平山在帝都,一直到今年的八月十七,小皇帝到时年满十六,即可亲政。
按规矩来说,新皇登基,各地的王爵封臣都要进宫觐见,云平山作为唯一的异姓王,被留在帝都也是在情理之中,而小皇帝届时会大赦天下,连同云平山一同赦免,这样来看似乎对北怀国来讲是件好事。
毕竟绕了这么一圈,与乞颜部结盟一事到此就算是不了了之了。
可是最后一段这几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
这两句看起来是云平山对于自己儿子的叮嘱,可这种为人处世的道理放在这个时局上,多少显得有些突兀,而且“固步自封,画地为牢。”这八个字又有何深意呢?
“看来小皇帝是要留父王在帝都喝完自己亲政的喜酒啊。”云江寒将家书递给了自己的老师,伯程老将军,而在一旁的张伯雄也急着凑过去看了一眼。
云江寒背过手去,还在思考着这最后的几句话,既然自己父王的身边少不了旁人的眼线,那这封家书估计也是千难万难才寄出来的,在到自己手中之前,估计里面的内容早就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所获取。
而父王自然也知晓会是这种情况,所以真正有用的信息他一定会隐藏在看似正常无比的家书之中,只待自己从中剥丝抽茧,找到那父王想在千里之外提点自己的那一环。
“嗯,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小皇帝看来是想借此事拉拢我们北怀国,不甘心在就一个傀儡皇帝。”伯程将军说道。
“那感情好啊!我就说这小皇帝早就厌烦了他的那个疯老娘,而且黄虞老儿看样子也是时日无多了,这岂不是双喜临门!哈哈哈!”左都尉张伯雄大手一挥,挺胸笑道。
“张都尉可不要一叶障目,长孙皇太后的背后可是有着国公爷长孙良撑腰,而长孙良这些年厉兵秣马,且年轻时与先帝素有积怨,若不是太傅黄虞这些年一直维护周氏,恐怕这天下早就更名改姓了。”伯程老将军虽然也是武将出身,但年轻时在帝都任职,对于皇权党争要比一般人看得更加透彻。
“所以你是说小皇帝是看老家伙快不行了,这才要拉拢我们国主,想要以北怀国为新的靠山?”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如今周氏宗族羸弱,但小皇帝也绝不会再允许出现第二个黄虞,所以很可能他是想让我们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利剑,与长孙良相互制衡。”伯程老将军继续说道。
“老师说的没错,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对于如今的北怀国,最重要的就是如何渡过眼前的难关。既然小皇帝不予追究,那么对于邺州禁售一事我想也不会持续太久,解决了粮食的问题,等到父王平安归来,我们自然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云江寒这般说着,可却仍没有想明白云平山在家书最后面要表达的意思。
伯程和张伯雄都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邺州自古尚武,所以云平山的手底下自然也多为武将,没有什么出众的智将,而当姬无相离开邺州之后,云江寒便只有伯程这一人算是可以出谋划策之人,故此偌大的牧仁殿里,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咳咳!”伯程咳嗽两声,就准备和张伯雄先退下,而云江寒还是问上了一嘴,“老师?”
伯程摆了摆手,“没事儿,最近夜里有些凉了,偶感风寒,不碍事的。”
可话没说完就又咳嗽上了。
“要不请韩医师给您看看?”云江寒对伯程老将军自然是不比旁人的,快步走了上去伸手想去扶自己的老师,而张伯雄见此倒是先识趣地退出了牧仁殿。
伯程扶着云江寒的臂膀,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人一老身体就不中用了,吃什么也都难好了。”
“老师,您老当益壮……”
伯程有摆了摆手,打断了云江寒的话,“哪里还有什么老当益壮,我是看着你和江辰长大的,到现在,你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
伯程说到这里,仿佛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之处,此刻的牧仁殿里已经没了君臣之别,却也冷清得可怕。
“哎!那孩子……”伯程的声音有些哽咽,他的病就是从西镰江回到夜北城听说乞颜部的事情后所染上的风寒,但说到底不过是心头之病。
云江寒看着自己的老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云江辰恐怕早已经死在了青州的草原,虽然到现在也未找到他的尸骨,但他们也没有再派人去青州寻找,毕竟能从那一场大战中幸存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还有北怀国小公子的这一层让草原人恨之入骨的南陆身份。
伯程最终还是撑着石阶站了起来,“老了老了,也开始说胡话了。”
他拍了一下云江寒的肩膀,“我这一生,亲手送走了我的发妻,又亲手送走了我的儿孙,如今可千万不要让我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说罢,伯程老将军独自向着牧仁殿高高的门廊走去,只留下云江寒蹲坐在黑色的石阶之上,目送着这位曾经名扬天下的名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