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是四季轮回，边关的花草红了满山，绿了满江。风过处，羊群正在悠哉食草，牧童的歌谣和笛声悠悠荡在关外的万里平原。老马归田，老兵卸甲，战火永熄，鲜血凝干。痛还在，人们都各自疗伤，各自安稳，各自欢乐，勇敢生，坚强活！
我问雁何时归，雁不答。我问风何时停，风不睬。我又问雨何时歇，却依然站在磅礴里迎着磅礴！在泥泞里栉风沐雨，在思念里踯躅，在回忆里踽踽独行……
公元1010年……
太君的身子越发不好了，流年和九妹日夜守着母亲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还是在春日送走了这个坚强慈爱，养育了一门虎将的伟大母亲，为国杀敌戌边的巾帼女英雄。将她同老令公的骨灰葬在一起，享年七十七岁。
太君死前是无憾的，媳妇都在，儿孙绕膝，其乐融融，还有倩儿和四郎守在她身边，五郎也从五台山回来陪她。
流年为太君守灵，哭得太多坏了眼睛，看东西越发不清楚。她穿着一身孝服坐在梳妆台前，看镜中的人憔悴不堪。眼角眉梢何时出了许多皱纹？还有发间的白也藏不住了！老了！能不老吗？如今宗保和桂英的孩儿文广都咿呀学语了。
延儿哥哥，你离开八妹整整二十四年，你的八妹都老了，泪儿也干了，可想你的心从未丝毫改变。结发为夫妻，死生不相离，你是不是等我等得太久？如今娘亲也下去同爹爹团圆，我们相见的日子不远了！
流年将头发解开，用梳子轻轻一顺，便是满手断发。她这几日药吃得再频，也压不住心痛之症。倩儿每次替她把脉，紧蹙的眉头下都是深深忧愁，她怕也是无力回天了！
“你如今有文儿和四哥在身边，娘亲是含笑九泉的，我也放心。只是九妹这丫头，真是！”
倩儿怒瞪着流年低喝：“你休想？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一起长大一同嫁人，你休想半途抛下我和九妹。”
“我不会的。”流年眸子闪了闪：有些事可是你我可逆的！
是夜，一片肃寂，只是外面蛐儿蝈蝈吵个不休。流年从汗流浃背中惊醒，一恍神嗅到延儿哥哥身上的味道就在枕畔，还有屋子里他的气息也越发浓厚。
“延儿哥哥，你既然回来又为何避着不见我？”流年心口又是阵阵撕痛，她慌乱吞下粒药，打开门窗大口喘气。外面空气湿润清新，深深吸进心里这才好受些。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流年倚坐在门槛上看圆月似近又远，他们怕是有二十几年没见了！她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或许就这样不声不响消失干净也罢！流年一闭眼滑下两行泪，她怎能如此对待满心敬佩敬重的寇大哥？她摇摇头，扶着门框艰难站起身，走到桌案旁拿起了笔。
寇大哥亲启：
二十载有余，寇大哥安好？大哥儿女双全，同嫂嫂感情甚笃，八妹心中甚慰。如今又远遁陕州，远离朝堂纷争，也是极好去处。八妹唯一悔的是你走那日未去相送，未成想，一别竟成永远。
记得初见，山水之间对饮，青菜四碟，老酒一坛，孤帆远影，清风霁月，永成定格。至今，八妹还记得大哥草庐的粗茶。
八妹近日总恍惚觉是延儿哥哥回来，他就在屋里守着我，为我打扇，披衣。我知道是我命不久矣，同他团圆之期不远。
我心安然，大哥无需伤心，无需垂泪，无需遗憾。我不过寻了自己心去，终得圆满，大哥应为我高兴才是。还望大哥保重，珍惜眼前人，过往云烟便让它随风散了，尘归尘土归土。大哥的恩，八妹只能下辈子还。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千言万语，岂是一方信纸盛得下？天涯咫尺，自此别过，勿念勿伤，定要安好。
八妹绝笔。
流年轻轻吹干信纸上的字迹，怕是还有泪花。她将信封好，未惊动任何人，连夜谴信使快马送往陕州。
次日一早，流年便将宗保夫妻叫进屋里。他二人跪在流年身前满面惊诧：“八姑姑，发生何事如此严重？”
“跪好了。”流年斜睨着二人厉声嗔怪，又将语气放柔看向桂英，“日后要多陪陪你九姑姑，她着实不让人放心。”
流年浅笑着将发髻上的金簪取下，插在桂英发上：“这支簪子是你姑丈当年送我的定亲信物，我宝贝得紧。你定要帮八姑姑好好戴着。还有我那些首饰亦是你们祖母给我的，我便留给宗英媳妇。”
流年低头抚着腰间玉佩笑道：“这玉佩里有你姑丈的血和我的泪，就让它随我进棺材吧。”
宗保听着甚觉不对，慌忙打断流年：“八姑姑，您说什么呢？您好好的，如何说这晦气话？”
流年见宗保抻着脖子同她急喊得样子忍俊不禁，噗嗤一笑又严肃瞪他一眼：“跪好了，我不过这几日记性差些，同你们先叨咕叨咕。你莫不是嫌八姑姑烦了？”
“您说什么呢？”宗保心底蓦地一痛，眼泪含眼圈跪了回去，嗫嚅道，“您到底是怎么了！”
“待我死后，把你姑父的坟给我刨开，将我的棺材紧挨着他棺材放，我们生要同床死要同穴。还有，我要一身红妆去见他，就同我成亲那日一样。”
“还有黑棕，它一次次从险境里将我救出来。你们姑丈不在，都是它伴着我。”流年不觉哽咽，稳着气息佯装云淡风轻道，“它如今老的再也无法日行千里，你们定要帮我照顾好它。”
“八姑姑，”桂英也听不下去，说话间就要掉泪。
“你们可记住了？今日之事莫要同他人说，免得让你爹娘多心。”流年无奈浅笑，“好了，莫要瞎想，我真无事。”
宗保和桂英从流年屋里出来一直心不在焉，总觉八姑姑有什么事瞒着他们。宗保握着双拳坐立不安，桂英眼珠子一转道：“派人盯着八姑姑。”
宗保大骇：“这行吗？”
“如何不行？”桂英摇摇头，“八姑姑太反常了，不看着点才不行！”
流年去马厩给黑棕喂好水和草料，这才骑着它慢悠悠出门。街道还是那般熙攘，如今宋辽两国和平再无战事，百姓的日子也过得红火起来，流年心中甚慰，也不枉她双手沾了这些鲜血！
流年觉察身后有人不声不响跟着她，无奈浅笑：“这鬼丫头，真是像极了她！”
流年骑着黑棕在大街上转悠，也不知为何竟出了城直奔郊外。山口而内，郁郁葱葱，前面竟是寇大哥的草庐不成？流年心中一惊：怕是天意！
寇大哥的草庐空了太久无人居住，落了一层灰。流年心中一痛，洗了手巾将草庐里里外外都擦干净，忙了好久才坐下歇歇。
寇大哥草庐的粗茶放了也有几年，味道竟还是那样。流年烧好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解渴：“寇大哥，我知道你定还会回来，只是那时再无八妹。我知道无论你如何选择自己的路，都会善德善终，如此我也能放心。”
“这的风景还是那么美！”流年关好草庐的门来到湖边，看远山如画，柳絮纷纷扬扬，还有湖中立着的紫色蜻蜓，不时掠水而过，悠然惬意。她当年和延儿哥哥还有寇大哥在湖中饮酒划船之时，是那般年轻，也无甚烦恼。真好啊！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而来这走一遭，她也从不后悔！
流年张开双手，眼睛一花又见满手的鲜血，胸口立时狠厉揪痛。她此时才明白五哥为何要遁入空门，奈何来不急了，来不及同他道歉。
流年从口袋里掏出白瓷药瓶，将药一粒粒倒进湖里：就让一切结束吧，她惦念之人也都无需她担心，她也着实没有力气了！
“爹娘，哥嫂，九妹，倩儿，对不起。我从未后悔做你们的女儿，你们要原谅女儿如此任性。我生来就是这般性子，又如何改得了！”
噗通一声，随着药瓶掉进水里，流年整个人向后倒去。她模糊着双眼看天空高远，飞鸟盘旋，云儿荡来荡去……
延儿哥哥俊朗的脸挡在她眼前，流年立时开颜。她抬起手臂去抚他的脸：“你怎么才来？”
延儿宠溺的对着她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未离开过。”
“我知道，”流年隐忍不住淌下两行泪来，想张了张嘴，“我累了，你带我走好不好？”
“好，这一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延儿伸出手握住她手掌，将她抱在怀里。他的手还是那样暖，暖的让她心安，还有他怀里的味道，也如此让她贪恋。她这辈子，从来都只想要延儿哥哥！
黑棕从草庐奔过来，低头拱着流年的头，去掀她身子，声声悲鸣，浑浊的老泪便从它眼角淌下来。
“跟丢了？”宗保和桂英正同府兵发脾气。
府兵愧疚不安地低下头：“八小姐我们根本跟不住啊！”
“出什么事了？”六郎也已两鬓斑白，背着手走进正堂，却见宗保和桂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宗保一五一十将事情拖出，六郎心中一凛：“这丫头莫不是要做傻事？”他黑着脸焦急地跑出府，正见黑棕嘶鸣着奔过来。
“可是八妹出了何事？”六郎也顾不得许多，骑上黑棕便无影无踪，留下宗保和桂英焦急等待。
六郎远远就见一抹白衣躺在湖边，一动不动。他慌乱地跌下马跑过去，却见流年安然地闭着眼睛浅笑，身子都僵了！
“八妹，八妹……”六郎紧紧抱着流年低声恸哭，一声一声唤她，“娘亲刚走，你也要离开我？”
天黑下来，天波府早已炸了锅，众人都等在府门口焦灼不安，四郎立时就要谴府兵全城去找，却见六郎骑着黑棕回来。众人随着他悲戚的脸看过去，这才看到他怀里的流年……
“八妹，小姐。”恸哭之声一时打破了夜的静。
寇准接到汴京城来信惊喜万分，立时露出笑颜：“你这丫头，可算记得大哥！”只是他展开信后，却只剩一圈圈的泪滚涌出来。
我只想同你相依相守，却为何只有无穷无尽的分离？我愿意用一切来换，换与你生不分离，却只得生不相见！
屋子里渐渐黑下来，再没有一丝光亮。寇准伛偻着身子，瘫椅子上捂着胸口低声痛哭，眼泪晕开了信上的字。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知音难寻，破琴绝弦！
流年下葬那日一身红衣，同她成亲时一般无二，还是那样年轻，那样美。而黑棕在她和延儿坟前悲鸣不止，一头将墓碑撞个粉碎，它也随之咽了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