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幻想
我叫小雨,但我更喜欢大家叫我芭蕾雨,那是舞蹈老师给我取的外号,因为我的舞跳得很好,其他成绩却一塌糊涂。
我长得不算漂亮,但是我非常爱美,对于美,我有非常独到的见解;对于未来,我有着非常梦幻的憧憬。世界在我眼里是一个芬芳的水果,随时等待着被我美美地咬上一口。
我不爱听课,不爱做作业。我喜欢看课外书,喜欢看电视,喜欢听大人聊天,喜欢一个人发呆。尽管我的考试成绩不好,但我却比别的同学知识丰富,也比别的同学思维活跃。
我擅长幻想,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幻想,我可以和幻想中的人物说话,和他们交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个秘密谁都不知道。
我喜欢大海,但是我居住的城市没有海,只有一条绵延几百里的淡水湖。湖边长满了菖蒲,菖蒲发出一股很特别的气味,闻到过的人一辈子都记得这气味。风吹过的时候,这种气味随风飘散几十公里,我居住的这个城市都被笼罩在这种气味里。
那年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小片浮萍,这小片浮萍变成一大片浮萍,一转眼晃晃漾漾盖住了临岸的全部湖面。跟随主人到湖边散步的狗狗以为那是草地,一纵身跳到浮萍上,还来不及站稳就噗通落入湖水里,害得主人要跳下去营救。我每次去湖边玩,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主人如何营救他们的狗狗。
有人组织过打捞浮萍,不打捞还好,越打捞长得越快,几乎盖住了整个湖面。
我不喜欢菖蒲的味道,也不喜欢长满浮萍的湖面,我喜欢的是真正的大海,我幻想着某一天拥有一片蔚蓝色宽阔无垠的大海。
在那片蔚蓝色的,宽阔无垠的大海边,有一片雪白雪白的沙滩。天气非常晴朗,阳光非常耀眼,暖暖地照在身上,照得心里一丝杂念都没有。沙滩非常细腻,与大海温柔地交接在一起,脚踩到上面像绸缎一样。沙滩上没有其他人,只有爸爸和妈妈牵着我的手,我们在沙滩上跑啊跑。跑得累了的时候,三个人咯咯笑着,一起扑进蓝蓝的大海里去。
这个幻想永远只是个幻想。
年幼的我早已经深深知道,人生的很多幻想是无法实现的。想到这一点,忽然间觉得自己像蚂蚁一样渺小,像尘埃一样微不足道。
爸爸妈妈已经离婚,离了婚的他们永远不可能一起牵着我去大海边了。
但我依然无法停止自己的幻想,因为这个幻想早已像一团来自仙女森林的云雾一样,紧紧附着在我的身上,挥之不去,飘之澹澹。尤其在周末,节日,寒假暑假,看见别的孩子都有父母双双带着去公园玩耍,去郊外踏青,坐飞机去旅行,这个幻想就如同大海里翻起的泡沫,变得更加强烈,更加耀眼,也更加刺痛。
春天,奶奶家背后的竺葵山从冬眠的沉睡中苏醒过来,妈妈给我换上白色加黑色英文字母长袖衫,棕色格子背带裤,粉色跑步鞋。她和爸爸也换上黑色加白色英文字母长袖衫,黑色休闲裤,粉色跑步鞋。我们三人组成一支穿戴整齐,步伐一致的队伍,开始去爬山。杜鹃、山茶、玉兰、芍药、丁香、海棠开得漫山遍野,争相传达春天的讯息,我们穿梭在各种野花的世界里,采摘啊,欢笑啊,捉迷藏啊。
夏天,爸爸开车带我和妈妈去清谷溪野餐。天气晴朗极了,爸爸撑起一把很大很大的太阳伞,用螺钉和麻绳把太阳伞固定在草地上。妈妈摊开一块苏格兰方格子土布,用石头小心压住土布的四个角。爸爸从藤编箩筐取出汉堡、寿司、熏鱼、火腿,还有爷爷做的茶叶蛋、泡菜、卤汁豆腐干,我们三个坐在太阳伞下大快朵颐。喝着妈妈制好的冰镇柠檬汁,看着松鼠在我们周围悠然自得地散步,枝头有小鸟盯着我们的食物叽叽喳喳,不时有蜜蜂飞到餐布上偷取甜食。我吃饱后仰面躺下,透过夹竹桃的花瓣,看天上的云朵不停变幻出新的花样,迷迷糊糊睡上一小觉。
秋天,天变得很高很蓝,爸爸花了整整一星期时间,亲手做了一个美丽而巨大的蝴蝶风筝,带着我和妈妈去到湖边的大坝。风很大很大,菖蒲的味道被吹散了,头发被风吹得飘散到脸上,无数蜻蜓在身边飞啊飞。爸爸轻轻一扬手,蝴蝶就飞上了天。蝴蝶在风里飘啊飘,越飘越高,越飞越远。爸爸轻轻曳动那根细细的线,蝴蝶舞动翻飞出各种不同的姿态。妈妈牵着我一路追逐蝴蝶,仰着脸笑啊,跑啊,追啊。
……
这一幅幅美丽的场景不是虚构的,但妈妈的角色是虚构的,是由我自己安放进去的。没有妈妈的参与,这一切就如同一幅在梦里虚构出来的图画,再美丽,再绚烂,终究都是虚构的。梦醒来的时候,只有爸爸、爷爷、奶奶在我身边,而妈妈独自一人生活在她孤独的小屋里。
幻想是一条四通八达的路,表面上是一条线,骨子里却连接着无限纷杂的背景,和无限曲折的枝杈。从幻想萌生那一天起,我的心就被幻想纠结着,缠绕着,当幻想缠绕纠结到一定火候的时候,新的枝杈就出现了,新的叶子也就长出来了。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一个念头逐渐在心底滋生。这个念头像雨后春笋般迅速发芽、长大、成型,在随后的岁月里,它就变成一只藏着利刺的小蜜蜂,时不时从心里探出头来,蛰我一下,搅得我吃不香,睡不好。然而小蜜蜂越蛰我,这个念头就越执着,最终,这个念头变成决心,决心变成我的一种生活理想,一个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一份坚定无比的信仰。
我要让爸爸和妈妈复婚!
实现这个信仰,成为了我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它是至高无上的目标,远远超越了上学、听课、做作业、考试,等等。
暑假临近,学校和旅行社组织了一个家长、孩子互动的旅游夏令营,地点是三亚。班主任说:三亚是一个有蓝天、大海、沙滩的美丽岛屿,希望大家都报名参加。
我的心立刻变成一只鼓满季风的帆船,迫不及待想起航了。
我甚至都等不及暑假来临,我要尽快向我的信仰迈进。为此,我策划了一系列计划,将这个计划中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完美无缺。我经常为这套完美的计划得意不已,经常闭着眼睛幻想成功的那一天,大海沙滩的美丽梦幻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
我变得像个迫不及待上战场的小战士,充满了斗志;又变得像个等待收获的果农,满心欢喜地望着满树的硕果。
万万没想到,爸爸只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就让我的完美计划瞬间夭折!
他淡淡地,却是不容置疑地说:“这个暑假爸爸要去阿拉伯!”
“你能不能取消啊?夏令营就要开始报名了!”我央求。
“船票订好了,不能取消。”爸爸说得斩钉截铁,
船票?原来他是乘游轮去阿拉伯!“你和谁一起去呢?”
“和爸爸的一个好朋友。”
“谁?”
“和……小柳阿姨。”
一股高压电从心头滚过,带来一阵一阵无法承受的重击。小柳阿姨?就是我经常见到的那个小柳阿姨?她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逛街,爸爸每次都向我强调:“她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
一面蒙尘的镜子,突然之间被一块醒悟的抹布擦得透亮,将我整个人照得颤抖起来——一直被爸爸称为“好朋友”的小柳阿姨,莫非……莫非是爸爸的女朋友?
蓝天、大海、沙滩忽然间缺了一个角,天空不再是明媚的蓝,沙滩不再是醉人的白,我的心脏因为绝望的缺氧而一点一点变成了黑色。
整整一夜,各种稀奇古怪的幻觉缠绕着我,折磨着我,在我眼前飞来飞去,让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头一次品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听到窗外有小鸟唱歌的时候,我悄悄起来了。等爸爸起床时,我已经坐在沙发上严阵以待。
“爸爸,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爸爸在短暂的惊愕之后,是意料之中的断然拒绝。
我扑到了他怀里,勾住他脖子,“不嘛!我就要去嘛!就要跟你一起去嘛!”我很少这样跟爸爸撒娇,一直以来我都很乖,也很懂得克制自己的情绪。
爸爸茫然失措地看着我满脸的眼泪,他的表情开始屈服,他的眼神在向我妥协。我知道,爸爸最怕我哭,他说我一哭他的心就会碎。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应该带她出去走走看看。”关键时刻爷爷开口说话了。
“女孩子出去见见世面挺好的。”奶奶也站出来了。我的功课没有白做。
“爸爸,我保证一定听话,一定不给你添麻烦!”我撅着嘴,闪烁着泪眼,来回摇晃爸爸的胳膊。就是一块铁疙瘩,也经不住这样的软硬兼施。何况爸爸是有名的大孝子,对爷爷奶奶百依百顺。而爷爷奶奶是我的坚强后盾,只要我开口的事,从来没有不同意的。
他们谁都不知道,我死乞白赖参加这趟旅行的真正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