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冷啊！”别的老师手揣荷包里，冷眼看天，冷眼看世人，也冷着青白眼，看这事事不如意的生活，抽出手来呵呵气，搓一搓，抱怨两句，“嫩个冷得天，热水没得就算了，连个火都没得烤的。”
每个生活环境里都会有这种人。
不懂客套，不懂人情。
情商低。
说话做事，只顾自己，不顾他人。
偏偏在一起共事，不管什么活动，都得叫上一起。
这种人也不会看眼色，旁人叫，他就去，不懂自己存在给别人造成的困窘，也不懂拒绝。
只当自己是大爷，是别人请了去的。
沉檀大妈妈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就被刺得难受，面上发红，格外难堪。
茶水自然是有的。
但农村里的茶，都是粗茶。
不比现在要精细泡开的茶水，那会儿的茶，都是跟葱油饼似的，很大一包。
逢红白喜事，拿出一饼来，用茶缸泡开一缸。
再拿饭碗临时充当茶碗，渴了，就一人一碗。
要一直泡得没了茶色，才算完。
当然，也不是说，平日里就不会端出来待客。
每逢来客，去把茶饼底下的碎末末捡了，丢搪瓷杯里，冲些开水，就是一杯茶。
但这次来的老师不少，每人泡一杯，太浪费，索性就没准备茶水。
直接倒开水，又不像，就放了两个暖水瓶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旁边放得有碗和搪瓷杯，渴了就自己斟水喝。
大家都是农村人，心里都有数，主人家不备的东西，都识趣没有开口。
再者，在沉檀大妈妈的计划里，老师们一来，就直接拥炉火看飞雪，坐下烤红薯，哪像现在这样，大家揣着手站一排看戏。
想聊个什么，也没话题。
现在被挑破，气氛就有些僵持。
偏偏主动挑破那人还跟没事一样，又去找各种理由挑剔。
也不是故意为难，各人心中有各人理论的法子。
那位老师觉得，你们特地巴巴的请了我来，又不把样样布置妥当，本来就是放假休息日，我放下家里的事，放下地里的事，来陪你们凑热闹，大冷天的，你们就给我瞧个这，谁能受得了呢？
沉檀大妈妈是最要强的急性子。
“开水还没好嘛，好了就泡茶！”
受不得这顿白脸，当着两暖水瓶撒谎，说开水没好，转头去沉檀祖父屋里，把抽屉里的茶饼拆了来，狠下心，切了半个。
冷天要热茶，沉檀大妈妈把茶饼丢干净盆里，直接去了厨房。
厨房里，沉檀祖母正拿铁锹，一铲一铲地，从灶膛里取炭火。
两截没燃完的木头被放置在灶膛左边，上面刚被水浇过，还泛着青烟。
被烧成炭的那一头，水没浇透，火星若隐若现。
大妈妈进了厨房，也不吭声，只掀开锅盖，看锅里的热水有没有烧开。
锅里备得水，是要烧中午的饭。
米洗好了，正装簸箕里，等着下锅。
如果不是沉檀母亲着急进来要炭火，估计米就被下进锅里了。
先前木头柴，火旺。
要用这个火烧饭，那肯定好得快。
沉檀祖母寻思，老师们来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把饭烧好省柴火。
在沉檀母亲进来催炭火的时候，沉檀祖母还在不紧不慢地烧火，多捱片刻是片刻，起码要水开。
不然也不至于，在沉檀大妈妈都进来了，两人还在这铲炭火。
见沉檀大妈妈进来，沉檀祖母手脚加快了些。
大妈妈听得锅中没声音，晓得水开了。
开水不响，响水不开，这是老话。
一声不吭，沉檀大妈妈揭了锅盖，拿了水瓢，开始往盆里掺水。
“那是煮饭用的水……”沉檀祖母一直留意大妈妈动静，听得水入盆的声音，忙停了手上活计，不知道沉檀大妈妈要做什么。
很快，随着茶叶被沸腾的水冲泡开，茶独有的香气蔓延开来。
茶香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每种茶的气味都不同，但你嗅着那气息，就能很清晰很敏锐感知到，那就是茶。
传承千年的神秘树叶，经过烘焙后的独特气韵。
“你搞了好多茶叶哦……”祖母有些慌，手上铁锹丢进破铁锅中，忙站起身走两步，往大妈妈端来的盆中看。
半个茶饼，都够办一场白事了。
开水下去，茶叶如花一般，开了半盆，满满当当。
这还没泡好，要泡好，得整个盆都是。
这种茶饼一直受乡下人喜爱，是有原因的。
压得紧实，耐放，耐潮。
当然，经济实惠也是它必不可缺的优点。
“糟蹋了可惜了，哪里用得到嫩么多嘛……”祖母不想跟大妈妈起冲突，但她着实苦日子过来的，瞧见浪费这么多好茶，心下就难过，又想起强势的沉檀祖父，忍不住抱怨，“老头子晓得了又要清嘻鬼叫，你搞也莫搞那么多嘛！”
沉檀大妈妈知道自己理亏，她水一往下冲，看茶叶都散开来，就晓得自己错了。
但知错未必就认错。
道理谁都懂，生活也实在不讲道理。
都是看谁腰杆硬，看谁有话语权，谁背就挺得直。
泡了好大盆热茶，大妈妈端了热茶，转身就跨出了厨房门槛，去招呼老师们暖手暖胃。
“老师们，茶水来了，炭火马上就到！”一人一碗热茶伺候，沉檀大妈妈自己没喝，只望着老师们笑，脸上带着股很有面子的神气。
“哎呀张老板客气了，都是自己人，还搞啥子茶水嘛……”
大家都知道困窘的境遇，都说着暖心的话，来宽慰沉檀大妈妈。
沉檀大妈妈摆着手，示意大家都懂，就别多说什么：“反正茶都泡了，喝点暖哈胃也好，天是冷，莫红苕没吃好，还冻伤了。”
“对咯，这才像话嘛！”先前挑剔那位老师全然没懂大家话里有话，还觉得自己为大家争取来了该有的利益，一面点评沉檀大妈妈礼数到位，一面洋洋自得，等着挨夸。
谁会夸他呢？
大家来这都是做客人来的，既是客，就要客随主便，自然向着主人家。
没人夸，那位老师也无所谓，转身过去，把热茶喝得跟酒似的，滋滋作响，喝一口叹一下。
殊不知，他转过身去那一刹，身后众人都是白眼相加。
不过纵使他知道，估计也会无所谓，只把白眼抛却身后，做个与世不同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