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是天地间的道理，没有到了日子不生的道理，产婆早就请到府里住着了，好像所有人都接受了一定会早产的事实，未雨绸缪的好处这不马上就体现出来了。
午饭过后整个李府反而被紧张的气氛笼罩起来，按照产婆的吩咐，后厨的锅里时刻咕嘟着热水，一盆一盆打好了在月华门口摆着，凉了就换新的，老李在书房焦急等着消息，李忠陪在身边，李童则是守在月华房门口寸步不离，月华在床上躺着，依着产婆吩咐呼吸蓄力，旁边的丫鬟忙着给月华擦汗拧手巾，忽然一声嘶吼让所有人心惊肉跳，老李蹭的一声就站起身，嘴里喃喃叫着月华的名字就要往外冲，好在被李忠拦住，几滴浑浊的老泪从老李眼里掉出来，李忠也是心疼的直叹气。
李童呆立在门外，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双眼突出失神盯着前方没有丝毫动作，尽管屋子里撕心裂肺的惨叫逐渐凄厉，很快产婆叮嘱“娘子不能这么喊，把力气耗光就没法生孩子了”低声呜咽了一阵之后，可能是太疼了，不多时又恢复了歇斯底里的嘶喊，折腾了一下午直到天黑，墨染的天空沉闷异常，屋里的声音已经变成游离的呜呜声，这会子已经听不见什么了，屋子里倒出的血水也从鲜红变成淡红，产婆惊慌的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满是鲜血“快请大夫，娘子不行了，孩子眼看也是活不成了，救命啊！老天爷”
消息传到老李耳朵里，老李直接昏厥过去，跌在书房地上时还在叫喊着月华的名字，李忠大声叫着老爷也没把老李扶住，主仆二人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李忠醒过来的时候，身旁站着上次给自己送饭的小伙计“忠伯您醒了，先吃口东西我去请李童哥”李忠把他叫住问月华的情况，小伙计低头不语一副打死不说的样子，李忠顿感不妙又问老爷怎么样了，小伙计踌躇一下也没说出什么来，不详的预感在脑海里升腾，起身就要出门，小伙计大胆伸手要拦“您还是等李童哥过来”这句话倒是说得斩钉截铁，李忠怒急，不屑于争辩，直接侧身出门“我的事还轮不到他做主”大步来到老爷门前，几个没见过面的家丁伸手拦住李忠“没有姑爷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李忠还真没把这几块料放在眼里，三两下就把递到自己跟前的一条膀子卸下来了，哎呦吃痛的声音不绝于耳，最前面的家丁抱着脱臼的胳膊向旁边闪，后面的几个不敢再拦着让开路放李忠进老李屋里，幸亏年轻的时候老李交给自己这么个制人的手法，不然今天指定要吃亏。
老李躺着床上已然不能动弹，嘴眼歪斜顺嘴角一个劲的流口水，一个老妈子在边上伺候擦拭，李忠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老李床边上轻声唤着老爷，老李的眼神瞟过来看到是李忠顿时激动起来，身子在床上使劲扭动，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混着呜咽声，李忠满脸疑惑不明所以，老李急的哗哗流泪，不等询问老妈子主动回答“李管家，老爷这是中风引发的偏瘫，我们老家很多上年纪的人都是这个症状”
李忠明白过来，又靠的老李近一些才听清老李一直在重复的音节是“月华，月华，月华。。。”李忠回头便问“小姐怎么样了，孩子呢？”老妈子看看李忠又看看老李“姑爷不让跟老爷说，我不敢”李忠气急了“家里是他李童做主了吗？”“管家爷，您别难为我们下人吖，您自己去看看不就行了”李忠又担心老李又想知道月华的情况，正犹豫的时候，老李更加激动了，身子剧烈抖动，蜷缩卷曲的手指向外推李忠，嘴里呜咽的声音更大也更急，全是对月华的呼喊，眼神里的急切连奔涌的泪水也不能淹没，李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站起身向外走临出门还不忘提醒好好照顾老爷。
先是后院月华的房间，没有一个人在，连平时伺候的丫头也不见一个，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一点生产的痕迹也没有，后院没有只能去前院看看了，老远就见着人头攒动在一片白花花的海洋里忙活着，李忠近前心中大恸，但是依旧抱有幻想，非要确认才死心，正厅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一眼便看见李童穿着丧服失魂落魄的跪在棺材前往火盆里添纸，漆黑的棺材只盖了一半，李忠步履蹒跚的上前查看，果然是月华毫无血色的小脸，险些昏厥过去，扶住棺材板稳住身形，李忠知道自己这会绝不能倒下。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眼神凌冽的盯着李童满满的杀气仿佛要实质化似的，冲过去一把抓住李童的脖子向上一提，李童烂泥一样被忠伯抓着，整个半死不活“月华，我问你月华怎么回事，孩子呢？”李童听到月华的名字才有点回神的意思，看见忠伯就开始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月华的结局，这一出倒是把李忠搞懵了，好想在李童背上拍一拍给个安慰是怎么回事，李童哭得声音都哑了李忠才弄明白整件事“月华是子大难产的症状，再加上身体大出血，所以没有保住性命，连同孩子也胎死腹中”李忠生药铺做过三年学徒，看月华的肚量也就是正常大小，因为胃口不好甚至比正常胎儿还要小些，子大难产过不去李忠这关！“产婆呢”李童已经平静下来不再哭泣“可能是怕咱们家找她麻烦，大夫来的时候就没见她人影了，现在家里乱糟糟的，哪里还顾得上找她”李忠深深皱眉“那大夫呢”李童接着回答“请来的大夫没能把小姐救回来，诊金也没收就走了，现在应该是在外地出诊吧。”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李忠悲痛之中细细思索，是了！李童的回答太顺畅了，好像他早就知道自己要问什么所以提前预备好了答案，如今才这么对答如流滴水不漏，李忠找不出他的毛病，从府里换了新人开始到李童变得异常乖巧再到小姐离世老爷中风，这一切发生的都太紧凑了，不像突然发生倒像是早就安排好一切，然后按部就班的发展到现在，所以老爷的事李忠没有问，李童肯定有答对。
李忠放开李童，本想再看看月华，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好孩子，可是自己不敢，生怕多一眼自己就会步了老爷的后尘，落得个中风瘫痪的下场，李忠有些害怕了，现在他清楚的明白，现在的李府已经换了新主人了，失神的往外走就听到身后一声“忠伯，脚下留神，您千万站住了”李忠心里一惊感受着熟悉的话语，回头望去，李童已经重新跪好继续烧纸，并没有抬头看自己，李忠茫然的点点头，看来自己还能站着的原因只是李童需要观众罢了。
回到老李的房间，老妈子也不在了，只有还在挣扎的老李焦急等待李忠的回答，李忠看着躺在床上的老李不觉心中悲凉，英雄一世的人物到老落得个卧床等死的结果，李忠双膝跪在老李床前，低头痛哭不敢直视老李已经布满血色的双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子大难产，一尸两命”老李的瞳孔瞪大呼吸急促，呜咽声已经发不出了，张着嘴呼呼的出气表达着失子之痛，嘶哑的音色只剩下一个接着一个的“呃”音，连续不断的从老李嘴里发出，李忠的哭声逐渐失控，他想大喊出声却发不出足够的声音，双手猛烈捶打自己胸口，任泪水肆意挥洒各处，始终不敢看老李一眼，他知道老李这样的人是不会以这样的姿态活下去的，留恋的只是月华罢了，现如今月华已经去前面等着了，做父亲的哪里舍得自己的宝贝孤单上路，所以老李就这样全力往外呼气直到挤干净肺腑里最后一丝，气闭而亡！
老李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李忠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悲狂，仰面朝天放声大哭，“啊”“啊”“啊”的哀声回荡在李府每一个角落，闻者伤心听着流泪，却始终没有人来过问一下情况，人嘛！伤心自然伤血，不知道是李忠锤击自己胸口多少次以后，一口鲜血喷出，李忠摊到在地，半闭着失神的双眼，嘴里不停的向外吐着血沫子。
过了许久，李忠才给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吵醒，李忠挣扎着起身，果然听到一阵敲门声，李忠自然知道这些人是来收尸的，没有说话的力气了，把桌子上的茶壶推到地上摔得粉碎，门外的声音就停下了，低头看向老李，眼眶嘴角还在往外渗血，瞪大的二目已经充血变得赤红，胸腔向下凹陷一大块，几根断掉的肋骨甚至穿过皮肉露在外面，李忠没有眼泪再流了，干掉的血液已经把他的嘴巴死死粘住，悲声凄惨也做不到了，手帕细细把老李脸上擦干净，替他合上双眼，再把衣服整理一下遮住突出的骨头，李忠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开门，一群人鱼贯而入，李忠则是一步一步往自己房间走去，头也没回一下，太累了，要好好歇息才是，至于老爷跟月华，随他们去吧，人死道消空留一副皮囊而已，随便李童处置吧。
老李家的丧事甚至比喜事还气派，从李家新府门口一直敲锣打鼓抬到栖凤山，撒了一路的喜钱，江城人都说，这些年出殡洒真钱的只有李童一家做的出来，李忠没有参与主持葬礼，有杜爷有王先生有李童在，自己不用再操心这些事，甚至江城人都再没见过李忠的身影，此后的李忠只缩在自己的小屋里过活，一日三餐有人按时送来，每月的例钱一分不少也给送来，说的好听是养老，其实不就是在等着看我什么时候死嘛，李忠很明白自己的处境，那为什么不离开李府回老家安享晚年呢，李忠就是要等等看，要看到李童的狼子野心露出来才放心，因为报应这个东西会迟到却不会不到，作为李家的忠仆！总要见到报应的苗头才算对得起老爷跟月华的在天之灵。
现在的李家由李童一个人说了算呢，渐渐的仆人们发现当了主子的李童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打骂身边的使唤人都是家常便饭，随意克扣工钱缩减下人们的伙食，好像跟这些曾经跟他一起当下人的同事有仇似的，时不时欺负一下，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己主人的威风跟专横霸权，时间久了府里人都在说起李童的风言风语来。
说他为了得着李家的富贵，是自愿当的活王八，顺便连王进学的事都被抖露出来，更有大胆的说老李跟小姐都是李童害死的，甚至有些李府的老人说这个小杂种哪配姓什么李，当年就是个快饿死的逃难花子，姓李那是老爷赏的，就算是李那也是王八李，一时间王八李的传闻一直在坊间热度不减，人们乐意多说说李童其人的“污点”因为德兴聚也开始不一样了。
德兴聚仗着往年老掌柜在世时积攒下的名声，忽然就搞起了独断的生意，先是高价收粮击垮生意对手，然后一家独大的时候把价格压得很低很低，农户不卖粮就没钱过活，再说各家年年卖粮，粮仓本就不怎么修缮，存起来都没有地方，只能都卖给李童，粮食卖了换钱，钱花完以后又没得粮吃，为了活命只能卖地给李童，再从李童的手里租地种，碰见骨头硬的人家不愿意卖地的，李童有的是阴招，往人家的田里扔草种，使得野草除不尽铲不完，再加上虫害畜牲啃食，逼得人家最后都要租他的地种才能过上安生日子，农户人都是老实的庄稼汉，最怕的就是麻烦，这样一来除去一些大户的祖产田，江城大半良田都归了他李童，这样一来江城人想要吃口安乐米饭都需要李童点头，米价时刻都在变化，弄得江城人多怨声载道，狠狠骂一声王八李，其实江城的老板们不是不会这样的手段，只是祖辈都在江城生活，若是做下这样损阴德辱没祖宗的事来，怕是祖坟都要被人扒了，更别说有什么面目进宗祠见先人了，可是李童就正好完全就没有这样的顾虑。
慢慢的买王八李的米就变成了“买王八米”如此李童的大名没人叫了，德兴聚也不提了，王八米的名字确是越来越普及，为江城人民盛传。
这些闲话自然传到了李忠耳朵里，开始还只是窃窃私语一句两句，慢慢的就灌满了！不论花匠还是厨子哪怕是来府里送菜的，也会在李府的门廊上吐几口唾沫才解恨，李忠觉得时候到了，该回家看看了，前几天还有乡亲传信来，说是自己的小孙子现在都能爬树捉鸟下河摸鱼了呢，皮实的很，自己这个当爷爷的该回家见见了，毕竟是一辈新人。
李忠走了，什么都没带！包袱皮也不曾背一个，李童给的例钱一分没动，都在墙角堆着，第一是觉得李童的钱脏不愿意碰，这第二嘛，当年那批跟李童同来的难民为什么死，李忠还是记忆尤新。唉！也许都是该死的，漏掉的总会补齐吧。
江城的街道亦如往常热闹，李忠须发皆白因为长期没有修剪，显得凌乱不堪，一双眸子隐在纷杂的世俗里不得见，掏出仅剩的一点碎银子给了路边卖烧饼的一个老头，老头熟练的拿油纸包饼子“这年月还能收散碎银的也就是我这里了，他们年轻小子哪里知道值多少哟，您这是要出远门吧”不待李忠回答老汉接着说“给您多包几层，远路才有的吃”一边碎碎念一边偷瞧李忠的模样，把饼递过去不确定的问“您？您认不认识前些年在李家的管家老爷，看您有点面善呢”李忠没有回话接过干粮直奔城门口，老汉没听着回答也不恼，毕竟客人们有千千万个口味，犯不上较真，只是往李府的方向看了看，叹口气摇摇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面团。
一路上风餐露宿饥餐渴饮，碰见人家就讨口吃的，饿极了找点草药吃也是有的，眼看周围的景物跟记忆里的山水重合度越来越高，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李忠沉寂的内心也开始泛起波澜。
一架驴车当啷当啷的从后面赶上来，李忠小心的往路边闪闪身子，驾车的小伙子看到李忠就停下来询问“爷爷您是去前面的村子吧，我捎你一程”李忠没有理由拒绝，在小伙子的搀扶下上了车，车上还有一个人背着药箱像是个大夫，挪挪地方让李忠坐下就打趣小伙子“你这个后生真是有意思，请我给你奶奶看病，着急的饭都不让我吃一口，一个劲的赶路，怎么这会人家也没求你，你还停车帮人家，不怕浪费时间了？”
小伙子憨厚一笑“嘿嘿，先生莫怪，急还是急的，只是这条路是个直道道，不管前面哪个村只能从这条路上出入，我这不是看这个老人家辛苦嘛”大夫跟着傻乐，手上卷了一根烟卷给李忠递过去，小伙子继续说“再说我奶奶这个病是邪病，半仙都说要积德行善才能好”大夫笑着看李忠手指小伙子说“年轻人比我们上岁数的还迷信，这都是算命的骗钱呢”
李忠没有搭话，小伙子着急解释说“我奶奶以前是给人接生的稳婆，那一次据她说是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接生，做丈夫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狠心毒辣，非要一尸两命不可，给了可多可多钱，当时我们一家人在乡下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奶奶一咬牙就答应了，不巧的是，那家的娘子偏偏胎位正易生产，要是平时一定是母子平安的可喜局面，可是奶奶收了脏钱黑了心肝，故意把个顺产的婴孩在他母亲肚子里打了横，任凭小娘子怎么用力孩子就是出不来，最后耗到血都流完了，直到她气都喘不动了，肚腹还在向外用力想让孩子活命，真是太造孽了。”
李忠手里的烟卷已经燃到头了，大夫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看到李忠的指缝间已经焦黑，赶紧拍落最后一点燃烧的烟屁股“你这个老客咋不知道疼呢，”李忠回过神来，大夫已经从药箱里找到药膏给李忠涂抹“你看你这个人真可乐，火烧着你不吭声，上点药怎么还哭了，”李忠摸摸脸才发觉脸上的两行清泪，摩挲干净继续听小伙子说。
“人嘛，做了丧良心的事就要遭报应的，奶奶带着钱回到乡下给我们盖房子，结果房子塌了砸死了我爹，奶奶也是浑身哪里都疼，吃了多少药也不见好，天天在炕上喊着造孽，”说完这些三个人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大夫开了腔“要说报应这个事，真是不得不信呢”说话一掀衣服，露出左腿空荡荡的裤管对着李忠说“我也是自小学医，通晓学不贯古今，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德不近圣人者不可为医的古训，可惜一步走错，开了副制人中风偏瘫的毒药，这不嘛，医祖爷收了我一条腿做惩罚。”
话题太沉重了，小伙子有意说点别的就跟李忠说起话来“爷爷往前面看看，咱们很快就进村，您找找家门别错过了哈。”
李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撩开眼前的头发努力向远处看，快到家了吧，果然很快路边就出现一大家人，是儿子们领着孙子来接自己，他们跳着高的挥手招呼自己，后面还有人，是老爷跟月华，真好！他们也来等自己呢，回家真好，李忠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