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元帅,侯君集将军回营来了,正在帐外候见。”
世民闻卫士通报,忙道:“快请!”
五日前,侯君集自告奋勇,欲亲自潜入洛阳城中打探情况,李世民批准。
侯君集当年行走江湖,号称“飞侠”,在三教九流朋友众多,关系网广阔,人也极富心机,又身怀绝技,因而世民将情报等秘密工作委予他负责。
侯君集轻功一流,极擅飞檐走壁,穿墙越户,故他此番提出亲赴洛阳一趟刺探敌情,虽说如今洛阳城门防查甚严,世民还是很放心,他知君集自有办法混进城内,且有把握全身而退。
侯君集入见,世民挥手示意他免礼,一面急切地问:“君集,城内情况如何?”
“禀元帅!据末将潜入洛阳城中所见,洛阳能支撑的时日不多了。如今我军已切断城内粮草补给,城内极其缺粮,物价腾飞,一匹绢只能买到三升粟米,十匹布只能换来一升盐,金银珠宝贱如土芥。城里的草木树叶都差不多被吞食干净。很多人饿得没法子,将泥土放在水中摇晃,将浮在上面的细泥尘捞起,和着磨碎的粟米粉末一起烤成饼吃,吃了的人无不生病,浑身浮肿、双脚发软。城中人口已锐减七八成,郑逆朝中即便公卿贵族,也不一定能吃得上糠麸,其尚书卢君业竟被活活饿死,下级官员饿死的更多。路边躺满了饿死、病死的尸体,来不及掩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号哭之声。王世充如今将仅有的一点口粮全拿来喂养守城军队,但这点粮食很快也会耗竭。估计顶多再有三个月,到时我军即令不攻城,洛阳也自然而然崩溃……”
侯君集突然停住话语,因他发现,秦王的脸色愈来愈阴沉,无半点喜悦之色,目光中充满悲悯。
世民猛地背转身,似在盯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中原地图,半晌叹息道:“王世充此贼,冥顽不灵,拒不归降。洛阳城坚难破,我军非如此,不可破敌!然洛阳百姓何辜!”
昔日繁华的东都洛阳,如今已成人间地狱!而这人间地狱,却是我的“围城令”一手造成的!不错,成大业者,不必拘于小义,然洛阳百姓何其无辜!
世民只觉得有种撕心裂肺的痛!为何现实要这般残酷?
他知无一人能够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他更知自己也只能够继续“残忍”下去,直到迫使王世充屈服。否则,将士们的鲜血和洛阳百姓承受的苦难,种种代价便俱是白费了!
君集又道:“可惜王世充的密探网太厉害,我军间谍策动和城内兵卒、民众自发的反叛王郑举义,前后有十三起,均未及发动或刚有举动就被王世充知觉而剿杀,我军间谍人员也牺牲了几位。”
这王世充外战外行,“内战”却极内行,早在唐军东征军到来之前,他就在洛阳城中建有庞大的密探网,并鼓励告密,严防官民反叛。
良久,世民转身对君集道:“君集这几日辛苦,定是很累,且下去歇息吧。”
君集迟疑片刻,忍不住道:“殿下,我军围城,实属无奈之举!这都是王世充不明时务。殿下不必为此自责!”言罢躬身一礼,退出帐外。
武德四年二月,窦建德攻克周桥,俘获孟海公,兼并其精兵三万,随后准备出兵援郑。
武德四年三月,郑夏联军终成事实。
窦建德“先礼后兵”,再派使致书李世民,要求唐军退回潼关,交还夺取的郑国土地。
李世民接窦建德国书,得知窦建德已领兵西向,遂召开前线“军事扩大会议”商讨对策,唐军主要将领数十人与元帅府谋士济济一堂。
世民先请房玄龄扼要向大家通报了情况,然后世民对大家道:“今日请诸位前来共商大计,诸位有何看法,俱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
全场静默片刻,大家似乎都需要点时间来消化面临的严峻局面。
中书令(武德三年三月唐改官制,改“内史令”为“中书令”,“纳言”为“侍中”)萧瑀,此时奉诏在东征军中参赞军务,掌管机要,率先开言道:“我军出兵已历时九月,师老兵疲,王世充凭坚固守,一时难以攻破;而窦建德挟席卷之势,乘胜而来,气势正盛,锋锐难挡。我军若不撤兵,两面作战,危险之至!胜固然皆大欢喜,败则非但洛阳不克,我军更陷入腹背受敌、有全军覆没之虞,恐非保全之策!以在下愚见,宜避其锋芒,退保新安、宜阳一线,以重兵阻函谷,徐观其变,退则可守,进则可攻。”
屈突通也道:“王世充兵力既弱,人望又差,我军胜他有较大把握。但窦建德夏军虽兵力上仍弱于我军,其军近来却连战皆捷,士气正高;而窦建德为人仁厚、深受境内百姓拥戴,与王世充不可同日而语,我军胜他就非轻而易举。且我军自去岁七月东征以来,虽节节胜利,但旷日持久,恐将士体力及心理承受均已达极限。属下也以为宜避其锋芒,退守新安一线,再作打算。”
萧瑀乃是武德皇帝亲信重臣,屈突通则是东征军实质上的二号人物——李元吉不过摆设,在军中声望无法与乃兄相提并论,甚至也不及老将屈突通。这二人均主张退兵,影响自是非同一般。众将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记室薛收道:“薛某一介书生,论起兵事来自然不及诸位将军。不过眼下情势,薛某倒有一些不同看法,提出来就教于诸位将军,权当抛砖引玉。”
众将停止议论,听薛收道:“王世充据守东都,所率军队,大部分为江淮一带精锐勇士,曾击败瓦岗李密,战力不容小觑;他唯一致命伤是粮草缺乏,故被我军所制。窦建德亲率大军远道来援,自是倾其精锐。如若我军后撤,放纵夏军至洛阳,则两股盗匪合流,窦建德以河北之粮资洛阳,则王世充即刻满血复活。我军劳师近一年,功亏一篑不说,且争战方始,偃兵无日,我军并不可能抽身班师。如此一来,天下一统更是遥遥无期。因而在下以为,撤军一途并不可行。而目下,郑军要自保已属不易,出城攻击我军几无可能,所谓‘郑夏联军’,真正能与我方对阵者唯有夏军,因此谈不上‘腹背受敌’。我军只需留一偏师,对洛阳围而不攻,暂不与王世充对决。而殿下亲率精锐,先固成皋,严阵以待。窦建德劳师远征,我军以逸待劳,定能克敌制胜。夏军一旦崩溃,则王世充气沮胆丧,顷刻瓦解;夏军若拖延不战,洛阳一时三刻就会坚持不下去。如此不过旬月,可使两雄并灭,则一战而定鼎天下!”
众将听薛收之言颇为振奋人心,不觉又是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