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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老师,还在学校吗?”
“刚下课。”
“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事商量。”
“好。”
凌寒露挂完电话直奔行政大楼。
那里她不常去。一个学期大概去上三四次,参加研讨会。
方宇承的办公室位于七楼,与德语、西语、法语等系部主任在同一楼层上。
凌寒露敲门时发现门虚掩着。里边的人闻声应答道,请进!那人的声音听来颇为虚渺,似乎拐着弯儿传过来的。
凌寒露前倾着脖子,小心翼翼探身进去。
地板泛着光,有些晃眼。凌寒露在门外脚垫上全方位细致蹭干净鞋底,唯恐亵渎这一大片纤尘不染的圣地。
轻踮脚尖,缓缓移动,她终于站到了办公室中央地带。
右侧靠墙,与她一尺之隔,就是一张颜色浅淡体型小巧的三人沙发。但她不确定沾染了粉笔灰的外套有没有资格靠上去。
她就垂手站着,在洁净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举目四顾。
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间里走出来的人没有料到凌寒露是在站等。见此情形,急忙招呼起来,嗓音里浮着几分“有失远迎,有所怠慢”的歉疚感。
“怎么不坐啊?”方宇承一边摘除两手上的薄型橡胶手套,一边走近。他随后又卸掉防尘面罩,并褪下双臂上雪白刺眼的袖套。待装束恢复正常,他示意凌寒露沙发就坐。
“方主任,您这是……?”凌寒露面对有如养蜂人、宇航员、法医混合体一般出现在办公场所的方宇承,未能成功抑制好奇,忍不住询问一二。
“哦不好意思,凌老师。我以为你不会这么快过来,就抽空整理了一下隔间里的书架。有兴趣参观一下吗?”
不待凌寒露回应,方宇承立即后撤一步,让到隔间的门边。他邀请凌寒露进入学术和思想天地。
书架共有四层。木梯支在墙边,目测刚好够他1米八零的身高站上去整理最上层书籍。
书籍摆放体现出异乎寻常的严谨作风。似乎这些纸质的物件不仅仅是人类智慧结晶,更被赋予了特殊功能。那就是考验拥有者对它们的爱护是否近乎偏执。
“方主任爱书之心令人动容。”凌寒露上下左右扫视,由衷感叹。
“差不多隔两周整理一次。当然有时特别忙也会忘。偶尔。”方宇承言毕,下巴不由得微微抬起,对劳动成果检阅一遍。眼尾含着谦逊和自豪。
“哦,够频繁的……”
“整理,其实是对于内循环的净化。”方宇承保持着仰视书架的姿态,脖颈处自然散发出某种执拗。而这种执拗与他言语里的深邃,令来访者顿时噤声。
约莫隔了七八秒。
“净化?内循环?”凌寒露这才作出反应。她不确定方宇承这里是某种隐喻呢还是别的什么超出她知识领域的思想表达。
“我们都需要净化。”方宇承向凌寒露投来渴望呼应的眼神。热切,但不仅仅局限于学者对学术新秀的殷殷期盼。他觉得这个女老师有能力达到他的思想高度,同时也期待她能给予别的回响。
“哦,方主任探索得相当深远……”
“哪里,过誉了。”方宇承在凌寒露的回应下居然耳根发热,这是他极少有的生理变化。
作为外院英语系的学术大拿,他曾享受过的各种层级的赞誉不计其数。什么场面没见识过?众星捧月,无论是不是流于形式碍于情面,他何曾脸红过?但这会儿,他分明感到血管里某种长期蛰伏的东西在奔涌。“那个……凌老师,别站着了,坐!”他主动调整室内奇怪的氛围。
“好。”
“我一会儿过来。”方宇承跑去水池边洗手。冰凉流动的水,便于他迅速冷静下来。至少,肌肤上不能明显出现异样,不论是烘热导致的泛红,还是悸动引发的汗毛直立……不能像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那样。
凌寒露坐到皮沙发一头。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只酒红色带盖儿的杯子。杯口和杯盖之间的缝隙里,薄薄一片不锈钢延展出来,这令她颇为好奇。她凑近了瞧,足够近了,能闻见杯里幽幽香气。微甜的茶香味,又像是混杂了些果干气息。她越凑越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洗完手返回的方宇承看在眼里。
“凌老师,你打开吧,这茶是给你泡的。”方宇承眼镜后面溢出一丝笑意,“泡了会儿了,现在喝温度正好。”他亲自将酒红色女性特质鲜明的瓷杯捧到凌寒露手里。
“气味很清甜,请问这叫……”凌寒露揭开杯盖,金属滤网里盛着圆圆扁扁的各色小果干,多半她分辨不出种类。
“朋友去东南亚旅游带回来的果茶,当地人十分推崇,有开胃生津,消食醒酒的功效。据说还能美容护肤……当然,凌老师已经很美了。”方宇承表情诚挚。“令人见之忘俗。”
“唔唔……”凌寒露一口茶含在嘴里没来得及下咽,又寻思着该即时表达谢意方才得体,所以喉咙连同唇齿之间咕哝了两声。可这样一来,反倒越发敷衍了。
不过这两声在方宇承看来则带有另外一层含义。他觉得凌寒露在他面前开始放松了。不再是下属对于上级的毕恭毕敬。而更接近于女人的恃宠而骄。至少他愿意这么以为。
“呵呵,喝一次当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今后我们交流的机会多,喝茶的机会也多。”
方宇承向凌寒露“预约”了未来至少三个月里的研讨计划。算下来,大约每隔三天,凌老师就要来这里就她所负责的子项目与第一主持人进行商讨。
凌寒露并非第一次承担此类学术研究,在她主持项目时并没有要求成员如此密集地汇报进度、修改细节。当然,方主任的项目属于国家级别。份量不同,严苛程度自然也应该有所不同吧?凌寒露如此自洽起来。
研讨完毕,天色已晚。凌寒露婉拒了方宇承共进晚餐的邀请,却没能成功拒绝他开车相送。
原本她以“家在附近”为由尝试着先行离开。可方宇承说了一句“放你一个人走夜路,是我不懂道理,不讲风度了”,这句话让她进退两难。她只得成全这个男人对于绅士风度的执念。但她没有料到的是,她的成全载着她将近在咫尺的返家之路拓展了十公里。
“凌老师,很抱歉,让你陪我绕远路。我的副驾驶很久没人坐了。谢谢你!”
方宇承驾车行驶在外院围墙外的一条幽静马路上。路面枯败的梧桐叶被车轮碾压出脆裂决绝的声响。沿途的指示牌,墙面上斑驳艳丽的涂鸦……它们曾是凌寒露这两年来选择性遗忘的内容。
两年前那则新闻报道里,凌寒露在法制记者的指引下目睹了“深夜恶魔”的行凶现场。此后,她一度将这条满是血腥罪恶的马路视为禁区。很长时间,贴着恶魔“未亡人”的标签,她的世界几近崩塌。
凌寒露相信方宇承此时载她来此并非有意为之。但她刻意回避的眼神令方宇承渐渐从一开始的讶异转而惊醒。他随即提速,驶离。
“凌老师,对不起。我考虑不周,请原谅。”
“方主任,您不必……是我自己调整得不够利索,呵呵。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凌寒露仰头,试图逼退某种情绪回流。但她目光触及的车顶却向她施以更大的压迫感,将她囿于某种精神困境里,不得舒展。
“凌老师,凌老师……”方宇承将音量与音质拿捏得恰到好处,耳边低语一般解救凌寒露。
“啊?”凌寒露仿佛梦魇中被人轻摇了双肩。
“……凌老师,你还好吧?嗯,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方宇承略显迟疑。
“我,对不起,您想说什么?”
“有机会真想带你去我家乡看看。就刚才,看你的样子就冒出这个念头来。希望凌老师不要觉得有所冒犯。”
“不会。哦?您说家乡,您是哪儿人?”
“西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都见过。”
“啊,西北,那里一直是我旅行计划中的一部分。至今未能成行。”
“是吗?我想领你去看看,见识一下什么是雪霁长空,何为旷野飞鸿……由此俯仰天地,心境为之大开!”
凌寒露听罢,顿觉感动。感动于方宇承的点拨,以及他境界之高远。不过她又立即联想起下午主任办公室里,他武装到牙齿的浮夸形象,以及许书屏赐予他的“方喷喷”的爱称。她觉得两种迥异的人格被他切换自如,高深莫测。
2
方宇承没有进小区。停在围墙外的路灯下。
凌寒露下车前,外套下摆处没被掸净的粉笔灰让方主任眼前一亮。他觉得亲自动手不免唐突,就言语带比划引导她把碍眼的东西清理掉。
车门关上后,方宇承急忙打开车窗。“稍等!”他要纠正凌寒露自我认识上的偏差,“凌老师,你刚刚说,自己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我不同意。”
“嗯?”
“在我眼里,你远离凡俗,不染尘埃……”
“方主任您……?”
“早些回去吧,耽误你这么久。多少吃些晚饭,身体是自己的。晚安!”
凌寒露直至按开门锁,脑中依然在回放这半天来方宇承种种不寻常的表现。尤其是“不染尘埃”这样的激赞。它竟然出自一个对于洁净有着偏执狂般追求的中年才俊之口……凌寒露进门时的脚步不由得虚浮起来。
她想要立即找人分享。这比晚饭重要。
“喂?寒露啊!”许书屏接通,压低嗓门讲话。
凌寒露不禁扫了眼客厅里的挂钟,这才刚八点啊!教师阅览室从十月起周一三五晚间不再开放。按理说,这个时间,许书屏应该在家陪孩子玩益智游戏或者看动画片。但是背景里十分安静且空旷。全然不似室内。狗叫声远远的,隐约还听得见流水潺潺。
“书屏你这会儿不在家?”
“嗯,在外面散步。”许书屏脚下踩着干枯落叶。发出细碎的嘎吱声。
“二宝在吗?我跟他说说话。”凌寒露对这个在她看来有幸降临人世的幸福宝宝简直视如己出。
“你说二宝啊,天气凉了,没领他下来。要是感冒了可麻烦,大人小孩儿都受罪……”
“那谁在家带他呢?”凌寒露忧心起来。
“小阿姨。”
“可我记得你说周一三五你下班早,打算让小阿姨放假的呀……”凌寒露执着于理性分析。
“寒露,我怎么觉得你在审讯我呢?”许书屏半开玩笑。对于闺蜜的“盘问”,她或许会想法子绕弯儿打太极,但绝不动气。
“我没……”凌寒露顿时哑然。
“跟你说实话吧,现在阅览室周一三五晚上不开放的事儿,我没跟家里说。”许书屏深深吸气,徐徐吐出。大有一种决意“放弃抵抗”之后的释然。
“哦,可是为什么呢?”
“寒露,我……我跟梁辰在一块儿。你别多想,没干什么。就散散步。八点半前一定回去。我有分寸的。”
“散……步……书屏,你知道我今天到家前路过哪里了吗?”凌寒露近乎窒息着向许姐姐铺垫下文。
“哪里?”
“我们学院东围墙外面那条……”
“你怎么跑去哪儿了?你不是说那条路想着都难受吗?还去找不痛快!”许书屏心疼得几近愤怒。大有怒其不争之感。“作践自己吗?”
“我没什么,你放心。不过书屏,你保护好自己……那个人死了,还有别的坏人。别太晚回家!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