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围炉夜宴，插枝梅花便过年（二）
今日为岁末除夕之日了，虽为五更天，可窗外爆竹声却已是噼里啪啦，时远时近高低连绵地传进来。这会子想必大人们赶早地就往庙里拜神去了，这庙就这么小，人却那样多，不贪早过去，晚了定被旁人挤出庙外，想占个好位置也是没有的了！
也仿佛是梦里还是梦外，隐约听到院子门口处有人大声喊着，窸窸窣窣讨论着：“月悦，你都准备好了嘛”？
“来了来了，这个大公鸡怪折腾人的，都弄了好些时候才弄好”.....是母亲还是陈婶或是李阿姨的声音？好似都有，只是夹在鞭炮声中的三五成群话语笑声，渐渐的也随着她们远去了。是拜神去了嘛？还是旁人酣梦的呓语？听来不太真切，迷迷糊糊的我又睡过去了。
待再次醒来已是早上7点了，彼时鞭炮声更是一声盖过一声，缭缭绕绕。大约是爆竹也已嗅到新岁的味道，也赶早过来沾沾热闹讨讨喜，也好似提醒我，美好的日子要趁早！遂果断掀开被窝，开始迎接新岁地到来。
早饭罢后，我便拎着一袋子早已准好的小灯笼往院子树下走去了，与厨房比邻而居的十几棵果树皆为父亲早年所植。父亲说了：“春有枇杷；夏有黄皮，芒果；秋有葡萄石榴；冬有百香果。种果树真是很划算的事情，遮阴又好吃，务实又不花哨，好天时还能在树荫里来上几盘棋”......在父亲看来，花呀草啊实属是哗众取宠之辈，无赖之徒了！所以我家院落凡有空地的地方植上地皆是果瓜啊再无其他！
“红灯笼，高高挂，小小心愿得偿所愿”，我边寻着合适的树枝儿边轻轻哼着幼时所唱的童谣。除夕子夜时分，候在树底下，对着挂好的红灯笼各言其志，各表其愿早已是闺中经年不成文的风俗了。都传闻红灯笼挂得越高挑，许的愿便越灵验，遂搬来凳子，专挑些高枝丫把红灯笼挂上去。都这么多年了，也许了那么多回愿望，譬如我要的高个儿，再譬如我要的意中人，也迟迟没个影儿。也不知是红灯笼挂得不够高，还是如意郎君太难找，天地神明都无计可施！都罢，就当是讨愿的同时顺便点缀院子，添添年味了。
岁岁如此，院落这块由我来张罗。至于收拾供器、换门神、贴对联、换新油等一系列的年事，便交由父亲哥哥弄了。
“妹妹，你过来下”.....
是哥哥的声音，我边系着最后一灯笼边应道：“好嘞，稍等。”
待我绕回去，只见嫂子苦笑道：“小妹，你快瞧瞧这对联贴地正不正，瞧得我的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
“快帮忙看看，总感觉贴地不对称”，哥哥站在梯上摆弄着对联边吩咐着。
我故作高深眯着眼边用手比划着：“再往左上角拉下就可以了，对对对，就是这样，不对不对，可以了可以了。”
这位哥哥一向严格认真，所以小小的对联也是要贴得妥当不容一丝马虎，他虽痴长我4岁，但事事对我要求严格有加。所以呢，我特为喜欢最为傲娇的事便是幼时逢年贴联之时，就站在老远处帮忙看着，瞧着哥哥在我颐指气使，调兵遣将中左贴右放，总觉得自己相当有成就感。
午间时分，母亲才挑着一篮子的贡品回来，她抿了把额上的碎汗边大口大口喝着水。寒冬天出汗如此，可见庙里早已是挨肩擦背，站无虚席了罢！
我把贡品拿出来边问道：“母亲，大小庙都去全了？都去好几个时辰了。”
“都去都去了，7个一个全不落下”，母亲如释重负喘着气回答。
“以往不都是6个么？怎多出了一个了”？我惊诧问道。
“你有所不知了，今年多建了一个姻缘庙，大伙们都说很是灵准，李婶陈嫂等人都过去了，眼瞅着大家都去，我也跟着过去。”
“那有没好好为我求求了？”
边问道边端出篮里的贡品，只见眼前的贡鸡小且薄不说，还面黄肌瘦！就那小身板，跟往年的相比较，实在是天差地别！我印象中逢年佳节，母亲都会不惜下大手笔买大公鸡拜神，兆头好以求来年丰衣足食,生活美满，绝非不是眼前皮包骨头这等模样的呀！
“母亲，你瞧，这鸡”！我指着小公鸡示意着。
不待母亲细看便嚷了起来：“哎呦，哪个该死的，把咱家鸡给换了！”
“人来人往，盘碟都一样，会不会是别人拿错了”？
“不会不会的，早就听闻有换鸡的缺德事，所以今天鸡放进篮前，我还特意再三确认！喔，定是在我燃鞭炮人多拥挤之时，给那起爱占小便宜之人钻了空！下回拜神的时候，我便要带上你，好好帮我看着”！母亲含怒道。
神明面前也不忌讳着，想来她们也不相信有什么神明，不然决不会如此狂妄猖獗。母亲瞟了眼这鸡万分嫌弃：“就这么点鸡，哪来的肉吃！等下还要过去你祖父处吃年夜饭，怎拿得出手，太寒酸了”！
我瞧着歪在篮子里的小鸡深以为然，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收拾好东西一切就绪，待到晌午3点将阑之时，我们一家子便开车回祖父母家拜年贺新春去了。离祖父家还有几许远，遥遥地只瞧见彼时祖父家绿篱上早已是白梅织缀，藤萝引绕了。祖父家的梅开了，这会子祖父是不是已在梅花树下修梅剪枝，折枝入瓶呢？
作这样揣测边喊着祖父母边往院子走了进来，果真院落的棵棵白梅早已缀满枝头，曲折一枝了，“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这是昔日里梅花开时祖父最常说的话。
冬日里万树寂静，唯有点点梅花最是可人，白天尚且如此，若待到梅梢月上，小梅疏影月边明之时，又着浓厚夜幕做底色，那冰清点点白梅更是洁白出尘，皎皎明辨！
我扬头轻嗅着，这满院的暗香浮动里不止是梅香，里面夹杂着的还有若有似无的鞭炮味。没错，那都是新岁新冬的味道！花枝相隔间一穿着红袄不正是祖父大人么?待我继而靠近梅花欲要搭讪祖父时，祖母大概是闻到我们的欢呼声从房里出了来：“你们都回来了，哎呦，都是一家子，还带了那样多的东西过来........”
“祖母新年好，祖父呢，怎不见他？”
“他呀，正修剪梅枝呢，梅开了，去梅花处准能找到他....”梅外稀疏传来了她们一家子相谈甚欢的话语。是的呀，梅花开放的地方准能找到祖父，白梅为祖父一生钟爱，这花期一到啊还不成日里泡在院落梅径里了！
祖父大概是修剪得认真，我挨得如此近也浑然不觉！一如幼时，我躲在一簇开得繁茂的梅花背后轻轻唤着：“祖父，祖父....”
看着祖父东瞧西望寻我不见茫然的样子，我就觉好玩有趣。
“小妮子，你来了？”
祖父瞧见我了，我这才从梅花处钻出来：“我们才刚到，梅花开得簇拥挨肩，差点儿都找不到祖父你了。祖父打理的梅花肥美有韵，生机浓浓，这院落门巷都尽成春了。”
祖父听了呵呵呵笑了起来，且不说白梅，连其他的闲花小草他也是珍爱疼惜异常。昔日邻里一些小孩童顽皮不说，瞧着院落花啊朵啊开得正艳又掐又折，祖父那真是一个惜香怜玉眼急心疼的！
所以呢，夸他的梅准能让祖父乐上好半天！这样成人之美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这白花开得也是真真好的。我轻嗅着横在我面庞的一枝梅：“好香啊！”
这白梅成片成片望得久了，却不自觉漫出几分疑是经冬雪未销，傲雪欺霜的嫌疑。我们岭南虽不曾见雪色，可如今这一院落白团团的梅也姑且补一补没有雪的缺憾了。
“所谓道是花来春未，道是雪来香异，冬日里植上梅，既可当花看，又能当雪赏；既可当春，又能待冬，所以祖父你喜欢”，我拈着手中的一枝梅继续补充。
祖父裁着手中的花枝笑道：“小小年纪，知道得倒是不少，此花不与群花比，寒冬岁末，他愈开得热烈，折一枝便可直抵辞旧迎新，采瑞纳祥，待春来的好意头了”。
原以为祖父钟爱梅，是因为梅之四君子，岁寒三友的韵味。不曾想，清冷的白梅开在祖父心里却是如此温暖团圆的感觉。
祖父停下手中的活心有所想：“人啊，要有适当的趣味审美才可，若是缺少了这些，纵使成天面对满院满巷的梅花，梅花也是寂寞开无主的。”
祖父这样说，倒叫我想起了父亲“花呀草啊实属是哗众取宠之辈无赖之徒了”的话语便不禁莞尔，你很难想象父子一场，性情却如此迥然不同的。
“小妮子，你在笑什么”？祖父瞧见亦笑问道。
“没笑什么，所以呢这花啊朵啊落在有心人祖父眼中，便不算是寂寞无主了。”
“惊时最是梅，院里一枝斜，祖父家”，我亦轻轻折下了一枝爱怜继续叹道。
祖父抱起已经修折好的一大拢梅枝笑道：“农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是年。走咯，插梅过年去了。”
待这样围炉守岁，一起吃过年夜饭好好欢聚一场后，我们才从祖父家回来。他们洗澡后便在客厅里看起了电视，而我回房摆弄着从祖父家带回的瓶中梅。插着眼前白梅，我顿然想起了古人那些小情小怀的乐事，为了打造花影不离身的特效，故把红梅当春花贴在窗子前或枯枝上，佯装春色未曾离开，成日看窗花，望窗外适趣解闷。
由此及彼，辗转思量间，我想起了树下许愿一事，我有白梅，若把守岁之夜灯下讨愿之事表在花瓣上，白梅黑墨亦是白纸黑字。然后把梅花绑在高枝上，一夜北风紧，再借得天风吹得远，若真有神明，如此会不会更能清楚看到我一番虔诚和真挚呢？
这样略略打算了一番，立即地便从抽屉里拿出了笔墨，沾满墨水的毛笔把要许的愿一笔笔的点在花瓣上去了。
这个点正是守岁之时了，因为窗外烟花声已成阵，一重一重地响彻过来，是烟花声也是小孩嬉笑声、更是大人们夜话声，都有！听着这样的声音，坐在房里表字的我内心却极是宁和安定暖滋滋的。不知什么时候，我隐约嗅到旁侧有人，抬头一看是哥哥，哥哥瞧着梅花一边好奇问说：“妹妹，你又在弄什么？”
许是我表的字难看都混成一团，哥哥看不出来。当然了闺中锁事也不便告诉他，于是咧嘴笑道：“我在给白梅上色呢，想看看黑梅是长得怎样的！”
哥哥向来知晓我古灵精怪，思妙横生，也没有过多细细究问。接着他递了一本厚重的书籍过来：“你要的古文词典大全我已买到了，快看看，喜不喜欢？”
听闻是我的古文词典大全，便如获至宝接过欣喜道：“如此厚重，一看就是类目齐全的好词典了，谢谢哥哥”！
“不用客气的，昨晚因为忙着与父母亲说话，本早该给你的，这会子夜深了你得早歇着，不然头痛病又得犯了！”
“晓得，等下就歇着。”
夜已更深，哥哥许是怕扰我睡眠，不似往常那般唠嗑，絮语几句便出去了，待哥哥将要关上房门门，我轻轻唤道：“哥哥。”
“怎么了？”
“新岁快乐！”
“新年快乐，快睡吧！早些休息的”，他含笑亦贺道来，接着才掩门出去了。
待把心愿一一表好后，我就把一小篮的梅花连同枝往院子树下走来。白天点上的小灯笼看起来不觉得何如，待夜幕之时，这点缀在树梢里的红灯笼不仅看起来喜庆热闹，更能把小院照得亮堂祥和，如霞明玉映！
寒冬岁末年夜里，北风寒峭，风吹得紧，系在高枝上的灯笼摇得明晃晃的。北风若能知我意，是不是更把我心之所愿吹散得更远更高呢？
不错，风大正合我意，我总觉得梅花枝还能绑上更高，不要白白浪费了这夜的南风才好了。呵了呵手，脱了鞋袜，也不顾天寒地冻，寒浸浸的就爬上长得最高的那棵黄果皮树。亏得我幼时经常爬树摘果吃，不然我这一身了得的爬树功夫哪使来呢。借着灯笼的余光，三两下地我已爬上树的最高枝了。待我把梅花别好枝头上，家里的自明钟便响起了，连同一起响起地还有人们上香燃炮，欢声雀跃的鞭炮声。
正好子时，时间刚刚好，我也不晓得为何子时适合许愿适合燃鞭炮，可能神明熬夜成性，这会子最有精神！听得看得最真切罢！
待许了愿回到房里便给远方的海燕发了新岁贺词：“年夜已悄然来临，新春快乐，明儿晌午便能与你见面，很是期待与愉悦！”
正编辑着贺词，母亲掌着小油灯进了房里来，调着灯芯边嘱咐：“灯芯火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你记得留意下”，添了油后，母亲便出去了。烧灯续昼，连点七天，已是多年的习俗了。虽驱赶妖魔，带来安康光明这样的说辞不可信！只是这小小的油灯，也是年味十足照得人心暖洋洋的。窗外的鞭炮声一阵隔着一阵，一声叠着一声，这会子要睡也是睡不着的。
我瞧着哥哥买的词典正寂寞躺在案桌上，仿佛招手示意我过去看。除夕更阑人不睡，借着鞭炮声的由头，那便不算是熬夜了罢！
唯恐家人劝我早睡，于是下床熄了台灯，走至案桌前，悄悄秉油灯来照看。待到倦意十足之时，我才合上词典上床，在鞭炮烟花阵阵声中歇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