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听清岳锋所说的每一个字之后,邹诗韵当即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用双手捂住几乎已经张开到最大程度的嘴巴。
岳锋轻叹一口气,后退几步,走到距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位前方,拉开摆放在方桌两侧的两把椅子,将两把椅子并排摆放到两排桌位之间的通道前方,自己坐到其中一把椅子上,再示意邹诗韵坐到自己身边。
邹诗韵轻轻地点头,上前两步,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把双臂平放到膝盖上,双手十指紧扣,注视岳锋的侧脸,脸上仍然是惊愕的表情。
“丹青哥……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岳锋咬紧牙关,从唇齿之间呼出一口浓烈的、炽热的浊气,注视紧紧关闭的店门,握紧双拳。
“我也没想到,他真的敢帮那些混蛋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必须立刻终止和他的一切合作,并彻底地和他切割。”
邹诗韵略微俯下上半身,低下头,乖巧地盯住岳锋的双眼。
“幸好,受害的女生的家长们都答应在私下里解决这件事,也不打算真的把这件事闹大,”岳锋的语气又冷又硬,“要不然,如果这件事真的压制不住、真的在整个圈子里面传开,我的这家店能不能继续开下去,都是问题。”
邹诗韵重重地点头,表明自己完全认同岳锋的话。
岳锋略微抬起头,注视位于自己的店铺对面的那一间空店铺。大片不规则形状的灰尘、污渍从店铺外侧的玻璃墙上显现出来。在寒冷的温度之下,这些灰尘、污渍和玻璃墙表面凝结出来的水雾重叠在一起,甚至融合在一起。昏黄色的路灯光芒令它们显得更加肮脏。
“小韵,你肯定想不到,”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岳锋才重新开口,“我在清河的时候,其实是见过很多类似的、乱七八糟的人的。”
邹诗韵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连续眨眼。
“我不得不回到北源来,其实有一点好处,”岳锋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方的天花板一指,并露出一丝苦笑,“那就是,再也不需要时常去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需要再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在清河,我不得不那么做。”
邹诗韵微微点头,再次转动身躯,让自己的脸更加靠近岳锋。
“我曾经和你说过,我在清河的时候,是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对吧?”岳锋略微转过头。
邹诗韵乖巧地点头,露出一副类似于认真地听长辈讲故事的小孩的模样。
“其实,那一家公司根本不是正规的金融公司,”岳锋苦笑着摇头,“而是民间信贷公司。而且,是专门给各种没办法借到正规贷款的人放小额贷款的那一种。”
邹诗韵依旧只是点头,没有立刻对此说什么。她自然懂得:此时此刻,岳锋要告诉她的话,是他从来都不会对其他任何人多说的。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做过很多种不同的兼职。”
岳锋张开手掌,伸出自己的五根手指,像是一个刚刚学会算数不久的小孩在用自己的手指来算数。
“因为,从我小时候起,我的家庭条件就不好。我爸妈工作的国营工厂几乎一直都在亏损,好几次都险些彻底倒闭。”
邹诗韵没有说什么,只是注视岳锋的脸庞。她注意到,岳锋露出的笑容很勉强。
“直到今天,这家国营工厂仍然是半死不活的。我妈本来想要申请提前退休,却因为我爸生病而没有这么做。因为,在我不得不回来却又没有重新找到正式工作的时候,无论如何,我家也不能断掉最基本的经济来源。”
岳锋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自从我上大学之后,由于我爸离开工厂、去开棋牌室,我家里更是连续遇到麻烦,还曾经一度欠债。很多时候,我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去挣生活费。也正是如此,我才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人,才不得不逼自己学会和不同的人来往。”
“嗯嗯。”
邹诗韵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岳锋的话。因为,有过类似的遭遇的她完全能够对岳锋感同身受。
“后来,我只能去那一家贷款公司做兼职。因为,在我当时能够找到的所有兼职里面,只有那一家贷款公司能够给我足够多的报酬,也只有它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门槛。”
岳锋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缓和一些,整个人也变得略微放松一些。
“在我小时候,我爸就对我说过:放下所谓的‘面子’,才能拥有真正的‘里子’。这也是我一直牢记在心里的一句话。哪怕我身边有再多的人不理解我,甚至对我冷嘲热讽,我也从不在乎他们。因为,我明白:听他们的话,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更不足以让我生存下去。”
“嗯嗯。”
邹诗韵连续点头,并对岳锋露出赞赏的表情。
“我知道的,岳锋哥。其实……我的工作也是这样的。这一点……你应该能明白的。”
“嗯。”
岳锋抬起头,注视邹诗韵的脸庞,尽可能地对她露出柔和的笑容。
“从我做兼职开始,我的业绩就已经在所有的公司业务员里显得比较突出。而且,当时的我,几乎什么业务都做。只要是我能做的,而且是合理、合法的,我都尽可能地去做。我在大学里的大部分课余时间都用在做这份工作上。后来,我便逐渐地能够自己挣到生活费,完全不再需要向家里要钱。”
邹诗韵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对岳锋露出同样温柔的笑容。
“当时,老板曾经对我承诺过:如果我能够在大学毕业之后正式入职,就给我比其他的正式业务员更好一些的待遇。于是,我完全没有多想,直接决定答应老板提出的条件。我很清楚,凭我和我的学校、我的专业的条件,只要留在清河,几乎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岳锋略微后退一点,并转动自己坐着的椅子,将后背完全倚靠到椅子背上。
“更重要的是,我所加入的卡牌游戏圈子里也完全能够包容我。在这个圈子里,只要一个人不做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人会在乎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出身、做什么样的职业。无论两个人之间有多少不同点,只要他们坐到同一张牌桌的两侧,他们就只是玩家、只是牌局当中的对手。这是这个圈子吸引我的一点,也是当年的那一家卡牌店的老板吸引我的一点。”
邹诗韵已经听得有些出神,一双眼睛几乎已经不再眨动。在此之前,只要她和岳锋单独相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她在向岳锋诉说自己的事、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委屈,岳锋则是在尽可能地安慰她或者给她比较有用的答复。这是岳锋第一次详细地对她讲述自己的过去。
“后来,我当时去玩的卡牌游戏店的店主遇到困难,需要借钱。但是,他当时又无法及时地通过正规渠道借到钱。于是,他和我说,想通过我来借钱,从而度过他当时面临的难关。更多具体的细节,他没有对我说,我也不好意思多问。”
岳锋开始放慢语速,收敛起自己的笑容,露出有些严肃也有些惋惜的表情。
“其实,我原本是不想答应他的。因为,我不但已经了解这个行业,也已经在大体上了解这个行业自身所代表的那一片灰色地带。如果小心一点、老实一点,这个行业本身是可以合理、合法地存在的。但是,这个行业的从业者,是很容易走上歪路的,也是很容易把他们发展的客户带上歪路、甚至是绝路的。我当年的那些同事们有很多都是这样,包括那一天带头到漫展上来找我的那个阎鹏。因此,我不得不拒绝店主的请求。”
邹诗韵同样露出认真的表情,注视岳锋的双眼,脸上隐约释放出和她第一次见到岳锋时类似的紧张情绪。她不仅能够注意到岳锋的情绪变化,还能够感受到。
“但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他开始同公司的另外一个业务员谈。我曾经亲眼看到过那个业务员逼迫一个无法靠自己的能力还清贷款的学生的样子。我不得不对店主说:你实在是非借不可,就还是找我借吧。最起码,我不会真的害你。”
岳锋伸出手,用掌心覆盖住邹诗韵紧扣在一起的双手。
“后来,店主按时还清借款,我也就没有再和他谈这件事。我也不知道,他借的这一笔钱到底有没有解决他面临的困难。直到他的店倒闭,他都没有再主动对我说这件事。”
邹诗韵把右手的五根手指从左手中伸出来,转动手掌,轻轻地握住岳锋的手。温暖而宽厚的大手当即释放出令她感到十分舒服的温度。
“之后,清河的多家民间信贷公司先后出问题,包括我的那一家公司在内。当时,还有借贷款的人因为被逼债而自杀的事。据说,有的自杀者还是在校学生。”岳锋加快语速,像是想要尽快地把这件事说完。
邹诗韵变得更加紧张,紧紧地握住岳锋的手掌。
“老板和公司的几个核心成员有的立刻跑路,有的则被警方带走,”岳锋继续说,“随后,一部分曾经参与过不那么合法、打法律条文的擦边球的事,甚至明目张胆地干过违法的事的普通业务员也先后被警方带走。我从未做过那些事,但也不得不尽可能地配合警方的调查。”
邹诗韵乖巧地点头。她能够明白,如果岳锋真的涉及那些触犯法律的事,他就不可能顺利地回到北源来,也不会有今天的生活。
“公司倒闭之后,我爸便第一次发病,随即住院,”岳锋略微抬起头,深吸一口气,“与此同时,清河的《阴阳斗》玩家圈子里开始传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有人硬说我去玩的那家店关门是我导致的。因此,我不得不回到北源来。一开始,我答应接管我爸开的那一间棋牌室,不仅仅是为了和我妈交替着看护我爸,更是因为,我暂时找不到比较合适的工作。我再也不想做那一行或者其他任何游走于灰色地带的事,不想和那些实际上让我十分反感的人再有任何联系,更不想给自己惹来难以承受的麻烦。”
邹诗韵露出坚定的表情,用双手紧紧地握住岳锋的手掌,用动作表明自己认同并赞赏岳锋的选择。她同样能够在她所在的行业里看到或者听到某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小韵,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这个店取名为‘阴阳缝隙’吗?”
岳锋轻轻地扶住邹诗韵的肩膀,和她一同站起来,随即抬起头,伸出手臂,指向自己悬挂招牌的位置。
邹诗韵用双手扶住岳锋的手臂,注视岳锋的脸,轻轻摇头。
“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主营的《阴阳斗》卡牌游戏,”岳锋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和语速,“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过去的那一段经历。”
邹诗韵稳稳地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岳锋的话。
“在传统文化里,世间万物均由阴阳调和而成,”岳锋说,“黑色,代表阴极,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代表恶;白色,代表阳极,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代表善。然而,在整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很多领域都不能简单地用善与恶或者对与错来衡量。大多数的人或者事物恰好位于绝对的善与恶之间,也就是位于黑色与白色之间的灰色地带。因此,‘阴阳缝隙’四个字恰好能够代表很多人所处的环境和生活现状。即便是在《阴阳斗》这款游戏里,卡牌也并非完全都是黑白分明的,也有拥有黑、白双色边框并可以同时作为阴、阳两种费用的卡牌存在。”
邹诗韵紧紧地抱住岳锋的手臂,转过头,注视店门外的通道。通道里仍然空无一人,连一道多余的影子都看不见。
“其实,我心里也清楚,谭楷也未必一定是纯粹的恶人,”岳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也有可能只是好心办坏事,或者办糊涂事。但是,无论他有没有对我、对这个店、对这个玩家团体造成任何实质上伤害,他的做法都已经触碰到我的底线。”
邹诗韵再次点头,连续深呼吸,随即转过身,站到岳锋身前,抬起头,注视岳锋的双眼。
“岳锋哥,从此往后,让我来帮你开这个店吧。”
岳锋露出惊讶的表情,低下头,嘴角略微向上一翘。
“我可以的,”邹诗韵露出带有几分自信的表情,“只要我没有任何必须到公司去做的工作,平日里,我都可以帮你打理店里的事。我的很多日常直播任务也都可以在店里完成的。”
岳锋当即露出欣慰的笑容,抬起手掌,轻轻地抚摸邹诗韵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