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一觉睡到夜里十点。酒后醒来时口干舌燥。他按开灯，发现床头摆着一只保温杯。确实是他的，可原先收在别处。
摇一摇，有水晃动。打开杯盖，热气腾腾。
雾气婷婷袅袅，在灯光下有如水幕摇曳生姿。而一帘水幕之隔，一个奇幻世界正流光溢彩。
都是苏驰远留下的。一杯热水，一只水晶球。分别是物质财富，和精神馈赠。
顾盼喝一口润润喉，再端详起苏驰远早在越洋电话里就承诺的礼物。
这是只颇有份量的玻璃制品。这个东西的属性，他觉得很难在工艺品和玩具之间界定。不过，回忆苏驰远各种行为细节，比如燃仙女棒，夹鱼肚皮……这更有可能是当作玩具相赠。
顾盼手托水晶球。透明的球形世界里，小美人鱼坐姿婀娜，表情灵动。“呵呵，苏先生你可真是个怪人啊！”他自语道。
夜间十点。这醒来的尴尬时间点意味着，顾盼将在万籁俱寂之中艰难地向着睡梦重新出发。
他望向天花板，一动不动。两只依然泛红的眼睛直直盯着床头灯在白色石膏平面上投下的光影。模糊视线里，那像一片静夜下的水塘。一味地静，一味地无澜。他期待红色、黄色、黑白花色的游鱼出现。它们吐着泡泡告诉他，这个夜晚，在不远处，小区的另一头，假如有个人也正不眠着，那个人的心里有一刻能惦念起他。
可是直至双眼瞪到发酸，水依旧无澜。
他换个睡姿，侧躺。
床头手机亮了又灭。垃圾信息。清理完正准备锁屏，顾盼注意到一颗粉色图标。它已静默多日。
他登录那个网站。找那个他关注的视频作者。
顾盼发现“馨愿”近期并未更新作品。而他上次“点菜下锅”邀约的蓝染作坊古琴声，更是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翻看前期作品。
两年多前的视频里，有一则场景设置在经管学院图书馆阅览室。
原木色长条大桌子眼熟，墙面上张贴的英文励志名言也眼熟。视频标签是阅读学习氛围。不过顾盼记得，当初住校那会儿，他好几次去那里上自习，都被邻座的背诵声和笔尖刷刷声送入梦境。所以创作者的初衷和实际效用之间的匹配度，是因人而异的。
深夜卧室里异常安静。顾盼凝神聚气观察画面里的细节，发现这实景中某个角落里，一个男生的侧影在整个构图中起到十分微妙的平衡作用。男生不是随机入镜，绝对不是。
顾盼听说过主观镜头和客观镜头。他凭男人的直觉判定，拍摄者情不自禁参与进画面里了。
顾盼坐起身，思量起如何给“馨愿”私信留言。他希望作者从女性角度给她解惑。
PP君写道：男人强行想和女人做爱，女人拼命挣脱。让男人离开，带上门。她本来不是应该甩他一巴掌吗？但是她既没有掌掴男人，也没有骂他“滚”。女人到底怎么想的？
顾盼发送完私信，突然间后悔起来。他担心对方看了这个突兀的提问会觉得PP君精神有问题，甚至感到被骚扰。就好像你跟一个路遇的陌生姑娘打听，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似的。挨一巴掌都是轻的。天哪！我都干了些啥？顾盼一手握拳，直击脑门儿，大有一种自行了断的狠绝。
2
顾盼度过了惴惴难安的一周。不过事实证明，他既高估了自己那番留言的猥琐能量，也低估了“馨愿”的承受力。对他的提问，人家给予坦然解答。还一并将“作业”交上。
蓝染艺术馆实地取材，巨幅印染织物如同瀑布飞泻。古筝曲“高山流水”，静谧悠远。烹茶声、紫砂器具碰击时独有的闷闷的质地，也都被“馨愿”收纳进作品里。顾盼听音似能闻香。并未饮酒，醉意却不由分说涌来。当然他被“抚慰”到的并不止这一点。
“馨愿”对PP君说：假如你自己都认为那是一时兴起，淫欲作怪，我劝你悬崖勒马。假如不是，你大可以亲自去找答案。
顾盼读完，将手机扣在肚子上想了很久。这段时间里，手机一直抖动。不是随呼吸，而是在腹部大动脉跳动驱使下挣扎。和他脑袋里所作的斗争同一频率。
“亲自去找答案”，他在入梦前一刻终于想出了唯一能将此落实的方式。
顾盼终于挨到周六。一大早扛着初冬忽至的低温，潜入凌寒露的公寓楼。往她家门上贴了张便条。战战兢兢唯恐女人早起丢垃圾撞上，他速去速回。回家去等待。
凌寒露前一晚研究方宇承的项目，几乎熬了通宵。下午两点方才醒来。
她起床后没有出门丢垃圾。简单洗漱，简单用餐。简单洗了两件衣服，趁着晾晒的工夫站了会儿阳台。顺便俯视楼下常青的树丛草丛。她确定没有定睛看向某个具体方位，她让眼球像雷达一样冷静客观。
傍晚，快递上门。凌寒露这才在小哥提醒之下发现了门上玄机。
纸张颜色和上次的海盐芝士蛋糕秘籍一样。但这回写的是联系方式。
凌寒露的理解是，少年想为那日一时冲动之举道歉。这是他拥抱真正恋情必经的仪式。
在凌寒露看来，这个做法十分符合少年纯净的气质。她不想承认，那种气质在她“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是多么可爱。
自从咖啡馆归来，她只要不沉浸在庞大浩繁的资料整理中，一旦把时间让渡给感性，她就无法遏制地想起顾盼拿纸巾擦去她鞋尖污物的一幕。
凌寒露明知道那仅仅代表少年的修养。他“挺身而出”替犯错的女友承担后果时，并不清楚对方是谁。可是当少年下蹲，露出新鲜的寸头，和修直挺拔的鼻梁，她那只遮挡额头的手差一点就坍塌下来。而坍落之后是刚好可以触摸到那团暖融融的荷尔蒙气息的。
然而心底又顿生一股莫名的幽怨和酸涩。她拼命闭上眼，屏住呼吸，停止自寻烦恼。
但不管怎样，少年有资格获得释然。没有牵绊，摆脱自责，干干净净去和那个哪怕作精也好的什么小女友去共同成长。
想到这里，凌寒露感到头顶亮起了光环。
3
顾盼的客厅里。
并不是每一通惊喜来电或者每一则惊喜来信都必须通过手机从掌中掉落且又被有幸接住来呈现。
凌寒露的好友申请到来时，顾盼正在他的墨绿草坪上孜孜以求。大汗淋漓。
所以他的操作滞后，没能做到及时通过。这一点他颇感遗憾。
凌寒露随即发来了信息：你依然是那个好孩子。真挚善良，正义勇敢。比我见过的很多孩子都更让人暖心。放心去长大吧！加油！
“孩子”这个词让顾盼觉得刺眼。至少配不上他几个月来忍受的肌肉酸痛和对身体极限的挑战。至于那几句褒扬赞美，他倒愿意照单全收。他读得出这里头的宽慰之意。发送者的宽容厚道从来没让他失望过。不过，他更急切地想要“亲自找答案”，正如“馨愿”鼓励的那样。
“纠正您一点，我不是孩子。请您把我当成年人来看！”顾盼起先单手操作按键，按到一半，忽觉情绪上涌，便让另一只手参与进来。否则不足以拿稳似的。
“好，是我表达的问题。之前好几次你帮我摆脱困境，那些对我而言更是独特美好的经历，也是你在我心里定格的样子。无以为谢，如果你对英美文学感兴趣，欢迎你来外院蹭课。我把课表发给你。”凌寒露深知，她并没有全然对于“沙发事件”避而不提，而是旁敲侧击，告诉这个在她看来心智还未成熟的孩子善恶对错的标准。
凌寒露的表述是得体的。然而并没有让她欣慰。甚至她对自己好为人师的嘴脸感到失望。
她没有即刻锁屏，而是由着手机亮在书桌上，直至两分钟后自然熄灭。看来，这个孩子正在经历漫长的思考。她手指轻按在电脑键盘上，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
这种状态对她而言不常有。当初警察上门搜查，她在书房里听到动静时也正坐在书桌前。
她没有震惊到发狂，或是像别的妻子那样凭着对丈夫的绝对信任去阻挠警方办案。她去衣橱拿了件外套，递过去。给那个男人留了最后的体面。
而后，她回到书房。双手搁在键盘上。心空了，连空格键都按不了……
时隔两年，凌寒露在她的独居住所里又一次感到内心空落。尽管她自知，这种空荡荡里，除去酸楚气味，还添了一味名叫自欺欺人的佐料。
正如她所想，少年的确经历了长考。
然而少年给予的回应令她始料不及。
“可我想在别的时间也能见到你！不只在课堂上！”顾盼想了想，又即刻补发一条，“我没疯！”他对于沙发上被凌寒露斥为“疯子”印象深刻。
“我还有报告要写。再见。”凌寒露顺手发了张课表过去。她觉得果决利落会是一种有效姿态，先瞒过自己，再说服别人。
凌寒露惊讶于顾盼的大胆直白。但作为资深成年人，她觉得有义务主动帮助他规避麻烦。青涩少年之爱，顾盼有资格玩，而她却没有。左摇右摆产生的漩涡，她比顾盼更能预见，也更应该防微杜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