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将卧室墙边的一大堆户外用品重新归置了一下。小件大件分门别类摆放,看起来清爽不少。
升入大二之后,生活节奏较之以往紧凑了许多。除了隔天晚间依旧去西点房打工以外,顾盼还报名加入经管学院的登山协会。
协会邀请校外某登山民间组织的老师来授课。从服装、装备的认识、基本绳结的使用方式到不同地形的高效行走、失温和冻伤时的自救等方面进行了指导,使他从理论上摆脱零基础。
他购回的装备陈列在卧室醒目处,每天过一回眼瘾。那些东西也似乎有着某种灵性,能给他回应似的,陪他一起等待被启用的那一天。
他能在名目繁多的社团中选择这个户外运动组织,多半和苏驰远的积极引导密不可分。适当拓开的人际交往引领他渐渐远离睡眠困境。就如苏驰远希望的那样。
好几次苏先生问询他近况时,他都差一点告知这项新宠。但刚刚摆脱自我认证的“运动低能”不久,墨绿色草坪上刚刚有所建树,他对于将自己归入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行列仍颇为谨慎。况且,他始终觉得登山若只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实在不值得引以为豪。所以未曾提及。
如此,他悄然摆脱了在经管学院里消极社交的身份,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2
时光以新的节律流动。
某天傍晚出门打工前,顾盼收到个陌生电话。前面一串国际区号。他迟疑着接通了这个可疑的境外来电。
“顾同学!还好吗?”号码奇怪,但声音熟悉。
那是约有半个月未联系的苏驰远。顾盼将单车骑到路边停住:“苏先生,您不在国内?”
“嗯,出了趟远门,律所有些突发事情处理。哦这是我另外一个电话,之前那个忘了充电。这么久没问你情况,怎么样?”
“能吃能睡!”顾盼在苏驰远热情洋溢的问候中即使想保持语调平和都做不到。
“哈哈,好!我这周能回来,到时约一下!”苏驰远的声音因为松弛和释然而听来越发柔软宽厚,“给你带了礼物……周末见!”
A市西郊的水库近两年成了钓鱼爱好者一试身手的好去处。苏驰远约了顾盼在此垂钓。
“我可什么都不会!”顾盼摇摇头,耸肩,双手叉腰。
“哈,小子,几天不见,肢体语言变丰富了啊……别担心,跟我在一起,你不需要什么都会。”
确实,苏驰远将一应准备工作包揽。什么裹重铅、挂浮漂,开饵、打窝……顾盼一旁观看,除了景仰就是崇拜。
两个人,一人一张帆布凳,坐在草叶渐黄的水边。
“许久未见,觉得你变化挺大。呵呵,小子,头发什么时候剪的?”苏驰远眼中除了审美,更多是惊喜。
“想剪就剪了。”
“挺好,更爷们儿了。还有啊,目测你身型也大了不少。健身来着?”
“举哑铃,仰卧卷腹,还有些别的……就像这样……”顾盼腾出一只手冲着空气里做了几个单臂抓举动作。这个举动并非刻意演示,而更像是墨绿草坪的美好记忆被唤醒之后的肌肉反应。
“行啊,闷声干大事儿。”苏驰远侧目,望一眼头发短出了青皮的少年,欣慰和喜悦溢出眼角,“谈恋爱啦?”
“啊?”顾盼手一松,鱼竿险些掉落。
“别,稳住稳住,鱼吓跑了都……”苏驰远察觉到这个孩子不言自明的紧张。他颇有深意地笑笑。
临近午间,苏驰远带着顾盼来到水库附近一家农舍。准确讲,是一家装扮成农舍的农家菜馆。
苏驰远从一上午的战利品中挑了一条最肥硕的交给店家代为烹制。“这家手艺值得信赖,坐等!”他拍拍小跟班的肩头。
不多时,清蒸鱼上桌。姜丝青葱红辣椒,苏驰远娴熟地拨到一边。
顾盼刚打算动筷,苏驰远夹了块鱼肚皮送到对面的碟子里。“你吃这个,这里边没刺,我不希望你伤着。这种鱼啊,肉质嫩,刺也多……”
“苏先生,我以为您已经戒了这个口头禅呢。”顾盼举着筷子,在苏先生的照顾里被迫接受“低能者”的定性。试图摆脱的运动低能还没清理彻底,生活低能的标签又款款而来。他不服气,却也没有反弹,因为更相信那是一番好意。
苏驰远没有对此应答。继续将他认为最鲜嫩的部位夹给顾盼。“喝点儿吗?爷们儿?”他没等顾盼回应,已经朝服务生挥手示意。
苏驰远滴酒未沾,考虑下午还得开车办事。顾盼三杯白酒下肚,开始表情失控。
“慢点儿喝,时间还早。”苏驰远抽了叠纸巾塞进顾盼手里,“下巴上,擦擦!”
“呵呵,我以前老听我妈骂我爸喝多了舌头发硬,原来舌头发硬是这感觉啊!”顾盼含混不清地吐着字儿,舌尖儿从齿间探出来,像是给苏驰远证明他的拘谨终于成功被酒精打败了。
“小子啊,你还撑得住吗?”苏驰远瞧着顾盼刚毅的发型下面红扑扑微醺的脸,不由得心生欢喜,“要不咱们走吧,去车上睡。”
“不,苏,苏先生,您小瞧我了。要不您出个算术题我试试?”
苏驰远抑制住蓬勃的笑意,微微颤声道:“出题就算了。刚才在水库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你没否认。跟我聊聊,那姑娘是谁,什么情况?”
“不想聊她!”
“不喜欢?”
“嗯。”顾盼点头。幅度之大,足以表明内心抗拒之强烈。
“那你跟人说清楚了吗?”
“她装糊涂。我弄不过她。”顾盼不由得鼻翼舒张了两下。酒精作用之下,他将欲哭无泪表演了出来。
“哈哈……”苏驰远终于爆发出足以引人侧目的笑声,“我对你们这一对儿充满好奇。”
“我才不跟她一对儿。是我妈喜欢。”
“那你跟你妈说清楚啊,她总不会装糊涂吧,毕竟关乎儿子终身幸福。”
“我妈迷信,就觉得那女孩儿能给她好运。”
“哦……这种案例我没见过,但不能说没有。家里你妈说了算?”
“嗯。”顾盼又点头。脑袋压得很深,仿佛颈椎之上绑着无法对抗的沉重。
“能讲讲吗?”
“我妈读书不多,爱打牌。我记事儿起,她就是包租婆。后来还开了棋牌室。从小到大都是我爸接送我,她不管。但是成绩单她要看的,还特别爱攀比,牌桌上聊起来不能跌了份儿。”
“……你继续。”苏驰远握起酒瓶原打算添酒,确认了一眼标签上的度数,便果断搁了下来。
“我要是考好了,她又亲又抱,买礼物。没考到她理想的成绩,就搬出我表哥表姐来打击我。”
“怎么,他们很优秀?”
“表哥当年是高考市里理科状元,表姐区文科状元……我妈把他们的光荣历史翻出来,让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有辱门楣。”
“你顶嘴吗?”
“有过几次。我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状元?凭什么你儿子站不到塔尖儿上就不配有尊严地活着?”
“妈妈什么反应?”
“她每次都把当年她难产的病例拿出来,说为了生我,命都差点儿搭进去了。我这么不争气,还顶嘴,怎么对得起她?慢慢儿的,我就不顶嘴了……”顾盼又吞一口酒,眼眶立时由浅红变成深红。
“爸爸呢?不发表意见?”苏驰远眉间起了皱纹,那些沟壑里写着困惑和疼惜。
“爸爸躲起来抽烟。他也跟我说,妈妈当年确实不容易,大出血,养了半年才恢复。后来哺ru期内动个急性的小手术,怕麻药渗进母ru里再影响我智商,就硬撑着没打麻药。我爸让我顺着她。”
“就这么一直顺下来啦?”
“嗯!高考前我想着,等考去外地,不在她眼皮子底下了,就好了。但没这么简单,真没这么简单……”
“遥控?”苏驰远面色跟着凝重起来。
“我妈每个周末都给我电话,听我汇报一周生活。有时挺烦的,不过说来也奇怪,她要是哪周真有事耽误了没来电话,我反而又发虚。就非得听她表扬一句‘好儿子’才能踏实似的,呵呵……可是,我好累啊!因为……”
“因为什么?心理学上有个著名的效应叫做煤气灯效应……”苏驰远话没说完,见顾盼手扶额头,摇摇欲坠,赶紧起身越过一桌之隔架住他。
车开到小区外。苏驰远等顾盼意识恢复到能够勉强报出门牌号,才又架着他一路踉踉跄跄走进大门。
进到屋里。苏驰远感觉肩头越发负重。他拍拍顾同学脸颊,问他是在沙发上休息还是去卧室?
顾盼没有回话,竟猛冲一下就近打开一扇卧室门。把苏驰远连拖带拽“请”了进去。
俩人站在卧室中央。顾盼倚着苏先生憨笑呢喃,谢谢谢谢!而苏驰远则被墙上一幅诡异动人的十字绣版黑寡妇剧照惊住。他在这光线微弱的卧房里极为罕见地无措起来。
他没有搀扶顾盼躺下,似乎一踏进来就预判这里是一个走错的空间,随时准备离开似的。
“顾同学,你确定这是你的卧室?”苏驰远试图去够墙面的大灯开关,只是顾同学太过依赖,他无法施展。
“难道不是?我们走错啦?”顾盼晃晃悠悠,眼睛半闭。
“嗯,应该是……走错了。”苏驰远四顾着。而此时,粉感清幽的花香味从不知哪个角落里丝丝缕缕游窜出来。他嗅一嗅,再嗅一嗅,感到这屋里像是藏着一个顽皮狡黠的精灵。召唤他,引诱他,使他循着这似曾相识的淡弱的气味,将目光锁定到墙边的衣橱……
即使已过而立之年,苏驰远仍然难以幸免,一时臣服于好奇心。他将顾盼安置到床沿坐下。随后,一步步靠近那件“神秘”的木制家具。他抬手,几乎触到那只弧形的门把手……然而最后一刻,他打消了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