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婆婆慢慢地走了过来，张无金立刻停下吹奏，欢快的芦笙乐曲突然戛然而止。
还在尽情地舞动中的冯丽霞，一听乐曲声停了，也忙停下舞蹈。她抬头疑惑地望向他，却见他的目光正投向门口。她连忙回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婆婆正站在身后。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捋了一下头发，连忙转身跑到床边，拿起那套衣服，头也不回地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去。
“阿婆，对不起，是不是吵得你们睡不着觉了？”张无金一脸歉意，一手拿着芦笙，欠身向婆婆问道。
“啊，没事儿。俺还以为谁在农具间开舞会呢。”婆婆挥了挥手，便回身急急忙忙追冯丽霞去了。
看到冯丽霞匆匆离开，张无金感到可能是因为看到婆婆不高兴了，他也急忙跟到大门边。借着夜晚朦胧的月光，他从板缝看出去，可以看到婆婆在院子中追上了冯丽霞。
“丽霞，丽霞，”婆婆不停地喊她，看起来是想让她停下来。
只见冯丽霞在院中停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丽霞呀，”婆婆也停了下来，喘着粗气在跟她说话。“他的脚已经好了，他啥时候走呀？”
“他在帮村里盖学校，这不刚刚把学校清理完了吗？”冯丽霞回答道。“现在在准备木料，后面还要盖房子呢。没有学校，阳阳他们都已经太久没能上学了。”
“那盖完学校，他总该走了吧？”婆婆继续追问道。
张无金心想，婆婆为什么要赶他走呢？ 现在董家正缺一个男人来撑起这个家，她不是不知道的呀。
“学校盖好了，阳阳想让他在学校当老师，像他爸爸那样。村长要是同意了，他可能就留下来了。”冯丽霞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丽霞呀，你不能再留一个生人在家住了，你不知道外边人都在风言风语地说咱们吗？”听得出来，婆婆心里很着急。听起来，她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因此才要赶张无金走的。
“他们谁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呗。这是俺们自己的事儿，跟他们有啥关系？”冯丽霞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咳——你这是给董家难看呀！”婆婆焦急之声，张无金听得真真切切。
“咱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有什么难看的？”她仍然据理力争，毫不妥协。
“丽霞呀，你也知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就应该躲着这些事儿，怎么还要往自己身上揽呢？”
“阿婆，你不是也常说，能帮就多帮别人一下，帮人要帮到底。现在怎么变了？”她开始传守为攻。
“现在不是不一样了嘛。村里人都在说三道四的，你让俺的老脸往哪儿搁？”婆婆还是焦急地说。
“咱自己过日子，也不是为别人过的，他们爱说啥，让他们说去呗。”说完，她转身就往吊脚楼走去。
婆婆紧走两步，从身后一把抓住冯丽霞的胳膊，道：“丽霞，你就听阿婆的话，让他走吧。”
冯丽霞停住脚步，又转过身来，道：“这是俺自己的日子。俺自己选的道儿，俺自己走。”
“咳——你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的！”婆婆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哀求的音调。
冯丽霞伸出右手，将婆婆抓住她的手轻轻拨开，道：“阿婆，俺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俺也没做任何有损董家门面的事儿。”
说完，便转身快步向吊脚楼走去。
婆婆紧走几步，追了上去，还能听见她在说什么。一会儿就见两个人先后进了吊脚楼。远远的，仍然可以听
见她们上楼时，踩楼梯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的清晰、刺耳。
听了她们婆媳的一番争论，张无金这才意识到，冯丽霞这是要顶住多么大的压力，才将他留下来的啊。
在他脚伤尚未痊愈时，村里人可能还不至于议论太多，可现在自己已经完好如初了，村里人的议论纷纷，也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这事儿毕竟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他是董家雇的帮工也好，他愿意住在这里帮董家白干活儿也好，与别人有何干系呢？
他一直有一点不理解，那就是为什么总有人会对别人的事儿，显得那么“关心”呢？
他自己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他知道冯丽霞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他一直在等机会，将两人之间的那一层薄纸捅破。
他怕因为自己的不慎或者莽撞，会伤害了她，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
听了刚才她们婆媳间的对话，他开始担心冯丽霞会顶不住压力，违心地让他离开。如果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一定要立刻表白了。
次日吃早饭时，一家人围坐在饭桌边，张无金有说有笑，就好像昨晚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他明显地感觉到，婆婆和冯丽霞的反应，不像以前那样轻松、随意了，倒有些拘谨和不自然。
“怎样才能化解她们之间的隔阂呢？”他暗自在心里嘀咕着。
这时婆婆吃完了饭，便放下筷子，照看着旁边的董婷吃饭。董婷吃完后，婆婆正起身去抱董婷时，身子刚刚离开板凳，却突然一歪，“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板上！
张无金一见，大吃一惊，慌忙扔下碗筷，冲了过来，想把她扶起来。
冯丽霞和董阳却没有像他那样惊慌，她也急忙放下手中的碗筷，口中叫道：“不要动她，不要动她！”
张无金只得停下手来，只见婆婆全身不停地抽搐，两只眼睛向上翻着，露出了眼白，很是吓人。她口中有白沫涌出，从两个嘴角缓缓向两边流下。
“阿婆的羊角风又犯了。”冯丽霞将双手伸到婆婆身下，然后轻轻抬起，将她身体斜着侧过来，让她口中的口水和白沫，顺着嘴角的一侧，流到了地板上。
“帮俺把沙发上的垫子拿过来两个。”冯丽霞抬头对他说道。
张无金急忙转身，把沙发上的三个绵垫子都抓了过来。他明白她要干什么，于是将三个垫子都卷成长卷，递给了她。
冯丽霞把那三个垫卷，一个一个垫在婆婆的身下，让她的身体保持着侧斜的状态，这才将自己的手从下面抽了出来。
张无金看到婆婆口吐白沫，冯丽霞将她侧身，又要他拿垫子，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鳌大力吸毒过量时，口中流出呕吐物的样子。当时他也曾将其侧身，以免呕吐物堵塞了他的呼吸道，将他憋死。
“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冯丽霞好像是在告诉他，也好像是在安慰自己。
张无金舒了一口气，道：“上次听你说过阿婆有羊角风，可从未见她发作过，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她这个病，已经有很久都没犯了，不知道怎么就又犯了。”她说着，一丝愁容爬上了眉头。
张无金一听就明白了。他估计很可能是因为昨晚的争论，婆婆一时想不开，急火攻心，因此诱发了羊角风了吧。
看着正拿着毛巾，替婆婆擦试嘴角的冯丽霞，他不禁又是感慨万分。
他觉得她真的是太苦了，一个人撑着这样一个家，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帮她一把，帮她排忧解难啊。现在她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他，却也招来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
他真怕哪一天，她会像上次扭了腰一样，突然倒下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想到这儿，他在心里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帮她坚持住，鼓励她继续追求自己的幸福。
正在他遐想之时，忽听婆婆“哎”了一声，他知道婆婆已经没事儿了，连忙把她扶了起来。
婆婆坐起身来，四下里看了看，道：“俺这是怎么了？又犯病了吗？”
“阿婆，没事儿了。”冯丽霞连忙安慰她道。
“唉 —— 有好长时间都没犯了，这怎么就又犯了呢？”婆婆好像在自责，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看着婆婆的神态和动作，与发病前毫无区别，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曾发生一般，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阿婆，”张无金开导她道：“您上了年纪了，不要再为一些小事儿操心了。现在很多事情，跟阿婆年轻时看到的，都不一样了。不要说您了，就是我，看现在一些小年青的，有些事儿也是看不惯的。”
婆婆看了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他说话的意思，苦笑了一下，道：“哎，老了，不中用了。有些事儿，想管也管不了了，还是不管了吧！”
“阿婆，一定要想开呀，想开了就好了。”他急忙趁热打铁地跟进。
一旁的冯丽霞似乎听出了他二人都话中有话，心中欣喜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