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少贪欢
书名:云尘不相见 作者:弦外三声 本章字数:11887字 发布时间:2022-09-16

日子一天天走过,郊野的菊花开了又谢。日月轮转间,已然到了秋天的末尾,清早看着草叶上覆起一层薄薄的白霜,便知以是霜降了。

做岑云秀的暗卫并不辛苦,甚至可以说是闲的发慌。一天到晚凛霜尘都无事可做,至多不过帮岑云秀拿个什么东西,不过好在他耐心一向过关,也不曾觉得乏味。更别提岑云秀还常常叫他一同出去玩了——当然,只是在庭院里。

他发现岑云秀极少出门游玩,至少在他待在这里的一两个月中从未见到。那姑娘话多好动根本不是因为天性如此,全是因为常年不出门见不着人给憋的!她也不是自己不想出门,似乎是与岑家的家风有关,她只能随家主出游,偏偏岑工部又是个朝中工作极多的人,政务琐碎,便难得出门一趟。

似乎今天她是可以跟着岑远山那家伙出门的……凛霜尘嘴里叼着一根随手拈来的草叶,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坐在屋檐上向着天之高远处眺望。岑府中的人他都打过招呼了,不知道他存在的,恐怕就只有一点武功都没有的丫鬟们了。

快要入冬,连鸟雀都不大叫了,耳根子突然清净下来反而有些不习惯……凛霜尘想着,这种时候,论理,自己这个暗卫似乎是要一起跟过去的……

远处看见有个人影走过来,身形略有些熟悉。

怎么回来了?凛霜尘皱了皱眉,身子一侧翻回屋里……

岑云秀刚进屋便褪去了手上的两个玉镯,将它们随手丢进一个锦盒中,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那成双的玉镯发呆。

眼眶微红,似乎是想哭出来,目光明显没有聚焦在玉镯上。她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将面前的锦盒向前一推,伏在案上微微抽泣起来。

她等了几乎一年……

不能哭,不能哭。她已经十六岁了,三从四德,未嫁从父,父亲公务繁忙,临时有急事要处理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应该,应该顺从。岑云秀伏在案上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自己,可心里说什么都没用,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掉,砸落在桌面上溅开朵朵泪花。

“三从四德。三从四德……”可她只能用这样无理的语言去安慰自己,下一次是猴年马月,也得等,她没得选……

“狗屁的三从四德!”

一道冷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前传了过来,岑云秀从胳膊间一抬眼,便模模糊糊的看见凛霜尘摆着那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川脸坐在自己面前,赶忙提起袖子擦了擦已经红肿了的眼眶。

“你……你怎么在这儿?”岑云秀慌乱地把那对玉镯藏进怀里,生怕凛霜尘看到似的做着徒劳的事情,问道。

“我是你的暗卫,不在这里,还能再哪儿?”凛霜尘叹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一些,“你父亲有急事不出门玩了?”

“……”凛霜尘一问这个,岑云秀便黯然的低下了头,她咬了咬嘴唇,点头,“嗯……”但马上又强颜欢笑起来,“没关系,还有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年,后年?”凛霜尘没等他把话讲完便立刻逼问道。他不介意对她话多些。

“……”岑云秀倏然沉默了。

“所谓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呵,狗屁的一套!那是你们官家人的规矩,道上可没人讲这个。江湖上女侠永远不会少,谁还管那个!”凛霜尘看着岑云秀那双哭的红肿的眼睛,平静道,“江湖上更讲究道义,和随心。想去哪儿,只管去便是,谁敢拦着?”

“……什么意思?”岑云秀没听明白,她只能听出凛霜尘这番难得长篇大论里是话里有话,却听不出是什么,或者说,不敢听出是什么。

“想出去玩儿么?一句话的事。”凛霜尘指了指自己,平静的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只要你开口,想,或不想。”

“……可是,先生和父亲都说……”岑云秀瞪大了眼睛,不过一息间脑海里便闪过了一大堆托词,她想从凛霜尘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来,但后者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岑云秀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选择权第一次落在她自己手上反而让她有些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心中突然会想起凛霜尘的话。

“只要你开口。”

是“你”,是自己,不是别人,仅仅是自己。

“……”岑云秀将唇抿成了一条线,轻吐出一个字,“……想。”

“很好!”凛霜尘那张冰川脸上忽然有些舒展开来的样子,站起身来便向门外走去,“收拾下东西,我们半个时辰后走。”

…………

“我准备好啦!”岑云秀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来一道缝隙,看见凛霜尘倚在门口等她,立刻就跳了出来,笑道,“好看吗?”

少女炫耀一般的晃了晃脑袋,脑后的金步摇叮当作响,真如奏乐一般。墨笔描眉,丹唇含笑,白皙的脸蛋上也浮着两团淡淡的酡红,显然是施了些胭脂。她将头发绾得简单,衣服自然也是,不过一袭淡绿色长裙内罩鹅黄衣衫,但是配上这欣笑,也是鲜艳明媚,非常人所能及的一景。

“……和刚才有什么区别?”凛霜尘打量了半天也没搞清楚这一身打扮的重点在哪里,只是挑了挑眉,“不过好看倒是真的。到我背上来,你不会轻功,我得把你背出去。”

“背出去?”岑云秀大惊,自小家教保守的她可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但看着凛霜尘,她还是咬了咬牙,提起裙子跳到他背上,脸上红得几乎盖过了胭脂的颜色。

“……”凛霜尘感受到背上传来了另一种异样的温度,然后是两只胜雪的皓腕搭在自己肩上从背后伸过来,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二十一岁,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显得如此柔软,如此的……让他冷不下心来。

“……不戴上玉镯吗?”凛霜尘注意到岑云秀两只手腕空空,问道。民间风俗他知道,待字闺中的女子出游总是在同一只手上戴两只玉镯,以玉镯相撞的清脆声响来吸引有心人的注意。此时岑云秀弃去玉镯不戴,他自然要问问,之前跟着岑工部出去的时候那玉镯可是带着的!

“这次不是瞒着父亲出去的嘛。低调点,不戴镯子了。”岑云秀微红着脸,吐了吐舌头,笑道,“快走快走,我还没试过被人带着上天去的感觉呢!”

“……算了,随你吧。”凛霜尘只觉得耳边吹拂起一阵阵如兰似麝的香风,心头忽然痒痒的,岑云秀的声音便顺着风吹进了耳朵,微微偏过一点头去,竟不自觉勾起些许嘴角的弧度,提醒道,“抓稳些,要走了!”

“我……”岑云秀紧张地从他身后抱紧了他,无意间一瞥凛霜尘的侧脸,顿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两眼立刻笑成一湾新月,调笑道,“啊呀,你竟然也会笑啊。”

“没有,你看错了!”凛霜尘一经提醒就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冷脸,气力微沉,向前跑了几步便猛地一腾身凌空而起,踩着墙檐便向城外掠去,“去哪儿?”

“梅雨潭,城西十里外就是……你刚才是笑了对吧?再笑一个呀,你笑起来比平常好看多了!真的!”

“我没笑!”

…………

梅雨潭其实就是绛川城西芙蓉山上的一处寒潭,几年前一直默默无闻,只不过后来一个考中探花的老秀才曾在这里提过一首诗,这处天然美景才有了些名气。

山中的气候与城中不同,梅雨潭的树林中秋夜泛黄,还挂这些雨水。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刚刚结束,不过天还阴着。或黑或白的鸟雀已经站上枝头开始啼鸣,全然不顾潭中还萦绕着的那股子寒气。风拂过,林间便突然多出一个穿着近乎全黑衣衫的男子,背上还背着一个着淡绿长裙的姑娘,后者正张大了眼睛向四下望去。

“哗……这就到啦……”岑云秀从凛霜尘背后跳了下来,惊叹道,“我爹每次来这儿几乎都要走大半个时辰的……”

“工部侍郎举家出游,若是没有别的高官,必是有人要来清场的。更何况你府上人也多,自然走得也久些。”凛霜尘与岑云秀说话向来解释得很详细,这样这丫头才不会有问东问西,“只有你我二人当然更快。”

“斗笠戴好,这里终究离城近,认得你的人应该也有些。”凛霜尘端详了一下岑云秀的装扮,上去把她背后的斗笠翻上头顶,看着轻纱落下让那一张俏脸笼上一层薄雾,“你尽管玩,凡事有我在暗处看着。”

他说完便要走。

“诶诶诶,别急着走啊!”岑云秀急忙拽住他一只袖子,略有不满的留他道,“把我一个弱女子孤孤单单的放在这里你好意思吗?万一我被哪个地痞流氓调戏了怎么办?你又不能直接出来。”

“……我觉得,”凛霜尘看着岑云秀,轻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扯不动,无奈叹道,“绛川怎么也是天子脚下,民风应该不至于……”

“万一呢!”岑云秀双手叉腰,不服气道,“你在绛川待得久还是我在绛川待得久?我肯定比你了解得多!”

……真不一定。凛霜尘无言的又看了她一会儿,妥协道:“好,我跟你一起出去。算我自找的麻烦,今日都听你的,大小姐。”

“嘿,这才对嘛。”岑云秀开心一笑,继续扯着凛霜尘的袖子便向外走去,像是嫌他走太慢一样,连连催道,“快点快点,你平时不是跑很快的吗……”

可以放开了吧,我又不会跑……虽然这样也行。凛霜尘看了看自己那被扯着的半截衣袖,又望向跟前那少女清澈的笑靥,可以料想到她是很久没有玩的尽兴了。思绪稍转间竟已经被她拖着走了六七步,不能败了她的兴致,凛霜尘暗自思忖着,一边快步跟上,有意调整起了自己的表情。那家伙是怎么笑得来着……

树林外的山道上,沿途小贩的叫卖声已经清晰可闻了。

“小六小六,你看那边那个人卖的是什么面具啊?猴子……猫……狗……你说我适合哪个?鸟吗?”

“哗……小六你看我又买了什么!棉花糖!长得跟天上的云彩一样,父亲一直不让我吃的……哇,好甜!”

“小六你看!糖葫芦!我平常吃得少,买了两串,喏,这串给你!”

“什么时候到啊小六……”

“小六小六……”

凛霜尘伸手把岑云秀凑上来的脑袋按住。

这一路上叫着笑着跟只麻雀似喋喋不休的姑娘顿时安静了下来。一只木制的青鸟面具斜戴在额头上方,腰间插着一架风车,手中举着的糖葫芦上还有几个牙印,甚至连那微黄的糖渍都还沾在嘴角。她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睛,传递过去一个问号。

“……小六是个什么东西?”凛霜尘一脸憋闷的问道。

“叫你啊,你不是叫钱六吗?”岑云秀又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无辜扮相调皮道,“不然我还可以叫你小三啊……我又不知道你本来叫什么,只能这样叫喽。你不能怪我的啊。”

得,自己造的孽……凛霜尘抽了抽嘴角,长叹一口气:“随你吧……”

没有得逞,于是岑云秀又高高兴兴地围着他聒噪起来。

“小六小六,现在还有人买酸梅汤诶……冰镇的!”

让这姑娘安静下来怎么就这么难呢……凛霜尘无语,暗叹一口气。

…………

自山路上去,迎面即是两面峭壁,刀劈斧凿似的立在面前。绝壁中间并没有路可走,只有百米之上的崖顶倾泻下一道细长如鞭的白瀑,因为秋末冬初,以无了太大的声势,却还有这隆隆的似雷声鸣响。

湖面呈现出一种深不见底的青绿色,看起来不算太管阔的湖面上也漂着两三只渔船。岸边,即是几名鱼贩叫卖刚捕来的鲜鱼。游人也不少,不过都聚集在湖边,遥望着那串白瀑飞泻。

“啊……人好多!”岑云秀瞪大了眼睛四下看着,怎么也看不够一般,拉着凛霜尘四处转悠,“我是第一次到人这么多的地方!……不对,是第一次和这么多人站在同一个地方!”

“哎,小六!”她抬眼向上看去,忽然就很兴奋的用力扯了扯凛霜尘的袖子,伸手指向崖顶,“你看那边还有个凉亭!”

凛霜尘顺着那根青葱玉指仰头一望,果然在那青崖顶部看见一角飞檐。那自然是能俯视整个梅雨潭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地势已高,看起来人并不太多,只隐约见两人影对谈。

凛霜尘想了一下,问道:“想上去看看?”

“嗯……算了吧,那里好高啊。”岑云秀也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抬头,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是想去湖面上看看……船家!”她转而对岸边的一名中年渔夫叫道。

“哦,这位小姐,买鱼吗?”那渔夫立刻殷勤道,“刚从梅雨潭里打捞上来的鲈鱼,绝对新鲜!”

“那个……能借你的船用一用吗?我们想到潭上去玩儿玩儿。”岑云秀试着商量道。

可那渔夫的脸当场就黑了下来,心想这两人莫不是来寻开心的,世上哪有借人吃饭的家伙去玩儿玩儿的?不像是贫苦人家来的,还以为能给自己来单大生意,没想到是这种不懂事的!

可毕竟绛川城下,人到了一定岁数总会变得圆滑的,即便心有不快,那渔夫也不想得罪什么人,所以并没有发作,只是兴趣一下子减了大半,不咸不淡道:“二位,我这是渔船,从不外借。再说了,还有生计要忙,没空照顾你们……”

凛霜尘站在岑云秀身后,不着痕迹的举起一袋碎银子。

“……不过小人正好要再去打一网,如果二位不嫌我这渔船上腥味重的话,请上来吧。”渔夫立刻更改了表情,殷切比先前更甚,主动道,“不过小心这船上的鱼鹰,畜生不懂待客,啄了生人不好……嘿嘿……”

“哦……谢谢!”岑云秀微微欠身以表感谢,提起点裙子小心翼翼地踩上舢板。

凛霜尘紧跟在她身后,看也不看那渔夫,将一袋碎银子丢了过去。

此时岑云秀已经在船篷内寻了一块船板坐下,笑着向凛霜尘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对面去。站在船沿上的四只鱼鹰不解地看着这两个生人,又互相盯了几眼,及看见凛霜尘递过来的一个眼神,吓得退了几步。

妈呀,今天穿上怎么来了两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一个怎么还这么恐怖!

岑云秀根本不知道凛霜尘刚才干了什么,只是笑着对他说道;“这渔夫人真好,我还以为他不肯借给咱们的……”

凛霜尘收回自己的目光,没有答话,只是默默的点了下头。

“要开船了二位,坐稳喽……”渔夫解开缆绳,用长篙在岸上一顶,小小一艘乌篷船便徐徐驶离了岸边,漾开绿波几圈,他朝岸上吼道,“老赵,帮我看一下摊子!”

“好嘞!”岸上一与他年纪相仿的渔夫抽着旱烟,笑呵呵的应道。

“谢了,回来请你喝酒!还是老地方!”渔夫笑道,转进船篷内,“二位,随便转转?”

“嗯,随便转转。”你打你的鱼,我们不会妨碍你的。岑云秀笑道,永远看不够似的四处打量着,尤其是船上的那几只鱼鹰,她已经偷偷看了好一会儿了,要不是怕被啄,早就凑上去看了。

“没见过?”凛霜尘看她那副好奇样,问到。

“没有。父亲总说‘贵贱杂处,不成体统’,一直不让我接触这些。”岑云秀点点头,说道。

“小姐,你父亲这话就说的不对了。”那渔夫已经转出去摇橹了的,一听见这话便又把头探了进来,“什么‘贵贱杂处’,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就要分个高低贵贱啊?我也遇见过几个秀才,他们说的可都是什么‘民为贵’,怎么就贱了?”

“哦对了,敢问您父亲是哪位?”他这一番话说完了才想起来问这么一句。

“家父岑远山,现在工部供职,为侍郎。”岑云秀微笑道。

“……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那渔夫缩了缩脑袋,强笑道。

“……”凛霜尘看着那渔夫又走出去,突然说道,“其实他刚才说的都在理,你应该听听。”

“我知道,但是父亲他不愿意听,我又能怎样呢?”岑云秀并未看着凛霜尘,而是转头看向船外,露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淡笑。

“……”凛霜尘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好在岑云秀不一会儿就又高兴了起来,连连扯着凛霜尘的袖子催道:“快看快看!鱼鹰要下水了!”

就在她说话间,只见原本站在船沿上的鱼鹰在渔夫的指挥下一个个抖了抖羽毛,随后,一双锐利的鹰眼如同利剑一样射入水底,仿佛能在这青绿色的水潭中看出一丝异样来。伸了伸脖子,一个接连一个的猛地扎入水中,那姿态让人不禁联想起离弦的利箭。

水面上扑开几层水花,漾开几圈波纹,随后便恢复了平静。只是不一会儿,水下的暗流涌动便再次显现在了湖面上,一团黑影冲天而起,带着漫天的水珠重新落到了船沿上。顿时周围如同下雨了一般,岑云秀惊叫一声,凛霜尘倒是面色不改,袖子一卷便将水珠又赶到了别处,然后有意无意的看向鱼鹰。

后者本来上了船还想再抖落一下羽毛的,被凛霜尘这么一看,一下子缩起来不敢再动弹了。只是伸了伸脖子,将卡在喉间的新鲜鲈鱼吐到了船上

一个个黑影冲出水面,每一道黑影出现都必定能换来岑云秀的一声惊呼。凛霜尘则处在岑云秀注意不到的地方,冷瞳利剑一般的盯向那群鱼鹰。

“想摸摸吗?”凛霜尘冷不防的说到。

“啊?不是说会被啄吗?”岑云秀懵了一下。

“被啄?你当我这个暗卫在这儿是个摆设?”凛霜尘冷笑道,双手抱胸,不屑道,“我还想看看他们敢不敢动呢!”

刚才岑云秀的表情他是看到了的,对鱼鹰捕鱼的兴趣确实有,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不想让凛霜尘发现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绪,故意转移他注意力的。眼底的忧心是掩饰不了,对于凛霜尘来说,更不是什么秘密,而那个引起她情绪变化的起因是他,凛霜尘觉得自己有义务解决这个问题。

难得说这么多话啊……凛霜尘暗叹一口气。人们的观念他没办法逆转,这问题的根本他也没法解决,但至少,让她出来玩的时候开心点吧……

“真的没问题?”岑云秀将信将疑的看了凛霜尘一眼,向鱼鹰那边挪动了一下,显然是想这么干很久了。

“去摸就是了。”凛霜尘面无表情,扬了扬下巴。

“那我摸了啊……”岑云秀还是有些怀疑,但既然凛霜尘都开口了,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这家伙可不是一般的谨慎……

于是,岑云秀很小心的又挪了一点位置过去,漆黑的眼眸好奇地望向那四只鱼鹰,伸出一只小手向鱼鹰缓缓靠近。那几只鱼鹰则茫然不解的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那只酥白小手,歪了歪脑袋,愣是没想明白这人想干什么。

“那我摸了啊……”岑云秀小声提醒道。

“我真的摸了啊……”

“我快摸到了啊……”

“就差一点点了啊……”

凛霜尘时真的忍不住了,一脸黑线地瞪向那四只鱼鹰。后者在刹那间脊背一凉,好像被什么天敌盯上了一样,连叫唤两声都不敢,赶紧把自己的脑袋凑到岑云秀手上,主动蹭了几下,生怕慢了一步就变成死鸟了。

岑云秀看见鱼鹰突然间变得那么主动还吓了一跳,但很快兴致就上来了,左摸摸右摸摸,把对方一身的羽毛都给弄成乱糟糟的样子,简直凄惨。

“……小六,我能不能,能不能拿支羽毛下来作纪念啊?”岑云秀想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的开口说道。

“……”凛霜尘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然后朝着船篷外面又丢过去一袋碎银子,“船家,拿你根羽毛走,别介意。”

船外发出几声咚咚的声音,随后便听见渔夫说道:“诶,没事儿!您二位小心点别给鱼鹰捉到了,要不一会儿小人帮你们拔?”

“不用了,我们自己动手。”凛霜尘双手抱胸,看向岑云秀,不再说话。

“嘿嘿,拿你们根羽毛,别生气啊……”岑云秀得到允许后自然是笑嘻嘻的把手放到了鱼鹰身上,捏住了最好看的一根尾羽,也不管鱼鹰听不听得懂,轻声安慰道。

手一用劲,狠心拔下一根乌黑色的羽毛来,那只可怜的鱼鹰登时便忍不住痛大声叫了起来,连带着其它四只鱼鹰也一起开始大叫。岑云秀吓了一大跳,吵闹声也在一刹那飘到了整座梅雨潭的上空,笼住了所有人,无论先前觉得这里多么诗情画意,现在都只有刺耳。

凛霜尘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四只鱼鹰。

什么声音都没了。被拔掉尾羽的那只鱼鹰一下闭上了嘴,委屈的埋下头去理了理自己身上凌乱的羽毛,其他三只鱼鹰像是在安慰他一样,都围过来看着,只是小声的轻轻叫唤,不敢再有多大声了。

岑云秀捏着根羽毛还在不知所措,跟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半晌,垂着脑袋向凛霜尘检讨道:“那个……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凛霜尘平淡道,眼睛完全是在看另一个方向,好像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在意似的,没有丝毫多余的反应。

“可那么多人都受了影响……”岑云秀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好。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该弥补的都已经弥补了,剩下的你又无能为力。”凛霜尘仍然冷着脸,波澜不惊。

“这么说会不会自私了……”岑云秀声音更小了,想反驳凛霜尘,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事情是自己引起的,凛霜尘又帮着自己解决了事情。

“……你也该学着自私些。”凛霜尘这次不再是没有波动了,而是长叹了一口气,目光终于移到了岑云秀身上。只是,想让他再说更多,似乎也不太可能。

“……”岑云秀低着头不说话。

“……”凛霜尘同样不再说话,他其实是想再说些什么安慰一下岑云秀的,只是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语句来,便只能沉默。

“要下雨了。”他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说道。

“啊?”岑云秀愣了一下,赶忙把头探出去看了看天色,“不会吧,你看天上都是晴的,一片云都没有……”

“呵呵,是要下雨了。”渔夫把头伸了进来,笑呵呵地说道,“小姐,你这护卫看来是在外头走动过啊。看看天边那层云,黑黑的,头是平的,这种云的来势可快了,看着远。指不定下一刻就到头顶了呢!要不您就在船里躲躲,我这儿常备一件蓑衣的,您可以穿上。”

“不好吧,你应该也就一件蓑衣,我穿了,你不就没了……”岑云秀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向凛霜尘,好像身边这个平常连话都不怎么说的家伙能解决所有问题似的,“小六,你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躲雨的地方,我们去那里。”

“早说,崖顶上就有。”凛霜尘早就想好了似的,紧接着就说道。

“……啊?”岑云秀一下子没转过来。崖顶……有点远了吧?

凛霜尘对此不予置评,他向来是个行动派。

“抓稳了。”

“呀!!!”

一声惊呼,耳边便是呼呼的风声灌耳。脸颊上突然有丝丝凉气,看起来竟是已经开始下场小雨了。岑云秀突然间被凛霜尘横抱而起,紧接着就跟飞天似的向上窜出去,双眼死死地闭着,好像一睁眼,整个人便会又突然坠落下去一样。

林叶在风中鼓动,流水随白瀑落下,这一切的声音仿佛都只维持了一瞬,可就在这一瞬之间又都被岑云秀收入耳中。隐约已经有些雷声了,灌入耳中的风渐渐小了下来雨点落地的滴答声开始逐渐显现,耳边传来凛霜尘那熟悉的声音。

“到了,可以睁眼了。”

感觉自己被放了下来,岑云秀还是紧张的紧闭着双眼,脚尖在地上用力踩了一下,确定自己真的脚踏实地之后,才敢慢慢把眼睛睁开来。

自己已经在崖顶的那座凉亭上了。

“好你个小六!你敢吓唬我!”岑云秀眼睛一瞪,指着凛霜尘怒道。

“你让我找避雨的地方的,这里最靠谱。”凛霜尘面色不改,平静道。

“那你不会提前说声啊!”岑云秀柳眉倒竖,不依不饶。

“再慢点就来不及了。”凛霜尘看着岑云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凉亭外,雨声忽然变大,哗啦啦的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吹林叶声。如同是为天地间拉上了一层纱雾一般,万事万物此刻都变得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

“你看。”凛霜尘指着凉亭外,说道。

“……”岑云秀憋着气什么也说不出来,自知说不过他,但就是气!

“哈哈,不是我说,你个家伙就不会委婉一点吗?看给人家小姑娘气得!”凉亭内突然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雨下大了,别站在这么外面,会被溅到的。”

“诶?还有人啊……”岑云秀一下便忘记了生气,歪了一点脑袋好越过凛霜尘的身体看向凉亭里面,却见里面的石凳上对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一身白衣,腰间一口无名铁剑,看样子年龄并不很大,但脸上总挂着一股淡淡的温和的笑意,仿佛玉般温润。另一人是女子,眉目间温柔似水,但又不乏一点英气,穿着的青色束袖长衫是方便行走的样式,同样微笑着看着她。

“……你这家伙怎么在这儿?”凛霜尘脸色稍微变了变,转过头去朝着那白衣男子问道。

“我行走天下,正好路过这里。你也知道,绛川毕竟是天子脚下,无论有什么消息,总会流通得快一些。”男子微笑道,指了指石桌上的一壶茶,“要尝尝吗?不是很贵重,但也不错了。”

“你还在找那个小女孩?”凛霜尘也不客气,坐过去便坐了下来,看着男子为自己倒上一盏,随口问道。

“也不一定是小女孩,说不定已经长大了,说不定已近中年,也说不定……还没出生。”男子笑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急躁,“但只要我还在这世上,就总会找到的。”

“李梦蝉……就一个名字,你让他们怎么找?”凛霜尘冷声道。

“所以我才要亲自出来走动啊。”男子理所当然道,“我在等她,她也在等我。时间太久了她会着急的。刚才我与谢先生,也正是谈论此事。”

那女子微微一颔首,柔声道:“这世上的事情浩如烟海,谁又能说得清呢?我听陆公子描述,总觉得不像是空穴来风。正好我也要出去走走,到时候,会帮忙留意一下的。”

“哈哈,那就谢过谢先生了。”男子笑着以茶代酒敬了那女子一杯。

“……那个,我有个问题。”岑云秀跟着凛霜尘一起坐下,看着几人谈话到这里,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举手示意,问道,“你们两位是……”

能和凛霜尘对谈的人,总觉得是什么自己参与不了的高端会议啊……

“啊,抱歉把你给忘了。”那白衣男子率先笑道,“我叫陆剑南。”

“谢子虚。”女子看向她,微笑着柔声说道。

“谢子虚……”岑云秀突然听见这个名字陡然觉得有些熟悉,回忆了好一会儿,突然两眼放光,兴奋的叫了出来,“您就是,您就是谢子虚谢先生!那篇《权平赋》,就是您写的吗!?我很喜欢!!!父亲不让我读,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偷偷搜集过来的!还有《登云道》,我也特别喜欢……”

高兴了半天,她那股兴奋劲虽然还没有消失,但总算冷静下来了一点,如同是见到毕生偶像似的,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道:“那个,我叫岑云秀,今年十六岁……”

“呃……呵呵,岑姑娘,别太紧张了。说到底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不用有太大的压力。”谢子虚显然也是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微笑道,把岑云秀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去,“行走天下也只是说得好听,事实上,只是谁都不愿意挽留的丧家犬罢了……”

“谢先生未免太过自谦了,上一个自称丧家犬的,现在就在城外学宫中教书呢!”陆剑南笑道,打了个趣,“前些日子我也与夫子谈过,他对您可是推崇有加啊。当时那句‘从今往后,龙与凰相争辉’可是令不少人印象深刻呢!”

“夫子是明白大道理的人,自然不会被狭小的世俗观念所束缚。”谢子虚笑道,转头又看向岑云秀,“你说你很喜欢我的《权平赋》,那好,今日相见也算是我们有缘,这一本……”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竹筒递过去,“就送给你了。这《权平赋》,虽然不是原稿,但跟在我身边也有些时日了。”

“啊,这……谢先生,我们才刚刚遇见,我不能……”岑云秀极力推辞。

“拿着吧,多少人想要我还不给呢!”谢子虚笑道,看向亭外大雨纷飞,莫名感慨道,“那些人,看天下风行《权平赋》便想来求取出版,好将其付梓售卖。嘴上都说仰慕已久,但事实上,他们的大多数人连这片文章的一句话都没看过,又何谈仰慕呢?”

“那……我收下了。”岑云秀看了一眼凛霜尘,见对方也示意自己收下之后,便小心的将竹筒揣进了怀里,觉得自己背上了一个重大的责任,坚定道,“我会回去好好宣传的!”

“放心,不用你去做什么。原稿在尘道长手里,若是《权平赋》真的失落于人间了,他会拿出来再散播出去的。”陆剑南听了许久,开口道。

“《权平赋》……我要让它一直流传下去,直到,一个真正‘权平’的时代。”谢子虚的声音依旧轻柔,但任谁来都能听出这看似柔弱的声音中,那一股刚强的力量。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岑云秀与谢子虚聊了很多很多,中间陆剑南会时不时插上那么一两句,只有凛霜尘,一言不发。但看他的神情并没有多少不耐烦的样子,正相反,微微翘起的嘴角显示出心里暗自有些高兴,他只是一杯又一杯的牛饮着这新茶,然后听着岑云秀与谢子虚越聊越投机。

亭外大雨已经开始势颓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我该走了。”陆剑南看了一眼天色,笑着一拱手。外头虽然还有些雨,但已经不能影响到他了。

“你还要继续再找下去吗?”凛霜尘突然开口道。

“当然,只要还没找到,我就会一直找下去。找一辈子。”陆剑南神色淡然,好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一样,面带微笑的坚定道,“塞北我已经全部找过一遍了,接下来,是江南。你有什么线索吗?”

“……就一个名字,哪里来的什么线索。”凛霜尘把头偏向了另一边,闭上眼睛,冷声道。

“那个,陆公子,您是要找一个叫李梦蝉的人是吗?”岑云秀想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是,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当然,有些任性。”陆剑南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很美好的事情一样,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明显起来,问道,“岑姑娘有什么线索吗?”

“嗯……线索,也说不上。但是我知道,江南的锦杭城那边,有一个地方叫李家村,据说大梁的大部分李姓人士祖籍都在那里。”岑云秀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也是前些年随父亲去玩的时候借住在那里才知道的,那里或许会有一些线索也说不定。”

“……”陆剑南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随即笑道,“多谢岑姑娘!我这就出发,江南的第一站就从锦杭开始吧。”

“祝陆公子早日找到。”谢子虚与陆剑南也算旧识,便微笑道。

“多谢祝福,我走了!”陆剑南在凉亭外一拱手,随后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再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的修为又提升了不少……”凛霜尘细眯起一双眸子,低声念叨起来。

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凉亭中便陷入了一个短暂的沉默期。

“嗯……岑姑娘,”谢子虚稍稍思索了一下,看着岑云秀说道,“你有没有兴趣,同我到塞北去走一趟?以我弟子的身份。”

“……啊?什么?塞北?”岑云秀愣了一下,显然是刚才走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乱道,“这……不,不好吧……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你父亲同不同意,在我这里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你想不想去。”谢子虚并没有因为岑云秀的短暂失态而露出什么不快的脸色,只是慢条斯理的柔声道,“只要你想去,那么一切事情都是有办法的。就比如今天……”她在这里顿了一下,眼睛看向凛霜尘,“我记得,岑大人是取消了出游计划的,对吧?”

“我,不是……和小六没关系!”岑云秀一开始还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看见谢子虚的眼神一直盯在凛霜尘身上,立刻认了下来,“是我叫小六出来陪我玩的!都是我的错……那个……对不起……”

“这事儿有什么好对不起的?”谢子虚看见岑云秀这番表现,不禁莞尔,“你想出门,那出门便是。你想去市井中一观,那去便是。你若想与我一同北上,那……就像今天你求助于他一样,想办法便是。”

“……可,北上太久,我瞒不过父亲的。”岑云秀显然也有些意动,只是仍有些在意家中那位父亲的看法,不自觉低下了头,“今日之事,我只要不说出去,父亲就不会发现。北上……无论如何逃不过他的眼睛。再说,今天已经是逾钜了,已经错了一次,岂能再错……先生,对不起,我不能……”

她已经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了。

“又是那什么狗屁的三从四德?”凛霜尘眉头微皱,冷声道。

“有些事,是要一点一点消融去的,强拆得来的结果并不好。世俗观念,不是一人能改变的。我不行,夫子也不行,一人之力终究微乎其微。”谢子虚看了凛霜尘一眼,便转而安慰岑云秀道,“这不是你的错,用不着道歉。或许……只是我做得不够多吧。”

“谢先生……”岑云秀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呵呵,雨停了,继续上路吧。”谢子虚朝着岑云秀笑了一下,拿起放在一边的小布包袱,转身走出了石亭,犹自喃喃道,“龙与凰相争辉?还远着呢……”

“……”凛霜尘目送谢子虚走出视野之外,转头看向情绪有些低落的岑云秀,“今天到此为止吧,回去了。”

“……”岑云秀点点头,跳到了凛霜尘背上。

…………

“那个……吃藕粉吗?”

“没胃口……”

“我明天早上放你房里?”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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