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室薛收快人快语,首先表示反对撤军:“此时撤军,岂不令王世充起死回生?我大军一撤,东方新近归附各州必不能守,说不定降而复叛。那我大军劳师半年,只怕前功尽弃,将士们的血也都白流了!”薛收乃昔年隋著名文士薛道衡之子,文采不逊于其父。秦王东征以来,发布文告、命令基本出自其手。
房玄龄行事谨慎,斟酌道:“可属下观陛下密诏之中,明显倾向于撤军。殿下若不遵从,能否得陛下理解?切勿引起陛下有所误会才是。”
刘文静事件在房玄龄心中一直留有阴影,他担心的是,唐皇已对秦王心存疑忌,则秦王若自行其是,岂不更加重皇帝猜忌之心,疑秦王拥兵自重。
世民看了玄龄一眼,听出他弦外之音,但他觉得父皇对自己的信任并无动摇,前次宇文士及回京面圣,带回皇帝手敕,还告诉他洛阳一旦攻克,“子女玉帛,皆可便宜从事”,等若授予他专断之权,世民于是道:“父皇密诏中也是让我斟酌,说明他也担心不了解前线战况,对是否撤军存有疑虑。否则,父皇可直接下诏令我撤军。就不至于只发明诏慰勉三军,而另发一密诏提撤军之事。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乃自古惯例。我按有利于统一大局原则相机行事,父皇必会谅解。”
杜如晦道:“殿下之意是不撤军?”
“当然不能撤军!我军劳师半年,东方各州望风归降,正应一鼓作气,拿下洛阳。倘若竟半途而废,劳而无功,即令以后再出潼关,也只怕要‘再而衰,三而竭’。我还是那句话:洛阳一日不克,我军绝不退回潼关!这一点无须犹疑。”世民干脆利落地回答。
如晦道:“殿下坚持不撤军方略没错,但也须对自身不足有充分估计,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杜如晦为人沉稳,言语不多,但出言往往有一针见血、洞察世情之眼光,世民每有不能决断之疑难问题常就教于他,而如晦所做决断也往往被证明是明智之见。
世民此时听出他有不同看法,忙问:“我军兵精将勇,士气高昂,粮草亦是丰足,此俱为所长,有目共睹。我军有何不足?还请先生明言。”
如晦道:“殿下所言,俱为我军优势,此皆非虚,然我军尚有其二:我军士卒,以来自关中、陇西者居多,此外主要有河东、代北之卒。自去年七月以来,我军出征已历半年,将士疲惫思归,洛阳又城坚难破,当初李密率瓦岗百万之众在此城下耗战近两年,终于被王世充活活拖垮。我军如今仗持的除关中后方稳定、粮草供应不绝,就是将士们对殿下战无不胜之信念。窦建德如今还在与孟海公纠缠,然若他击败孟海公,我军破郑令他有唇亡齿寒之忧,他极有可能援郑。倘若窦建德出兵,我军将士担心两面受敌,一旦军心崩溃,则不可收拾。”
世民悚然一惊:“先生言之有理!我的确并未虑及此。看来还要诸位先生通过各将领,对将士们大力宣讲我军必胜之优势,及一战而克定洛阳之必要性。”
长孙无忌深知世民之心,亦极力赞同不撤军,毕其功于一役。
秦王于是与二位钦差相商,决定派房玄龄随封德彝回京见驾,面陈前方局势,萧瑀则留在东征军中,代表中央慰勉士卒,协助秦王稳定军心。
封德彝带回世民给父皇的亲笔上疏,详尽分析前线局势与后续作战方略,说明洛阳必克!同时,世民又写了一封给大哥建成太子的言辞恳切的书信,建议由太子领兵平定北方稽胡之乱。
封德彝道:“王世充虽曾占有百多个州县,但大都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归附。我王师一到,洛阳附近州县俱已奉表归唐,远处各州县只待洛阳城破,必尽数归附。世充号令所行,唯洛阳一座孤城,已是智竭计穷,亡在旦夕。此时班师,则贼势复振,重与外围州县连结,日后更难图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不乘其已衰,一举破之,一旦失此良机,则全国统一恐怕遥遥无期。”
房玄龄更详细汇报了前线战况,对武德皇帝奏道:“秦王殿下让微臣带给陛下三个比方:二人生死决斗,一人已卡住对方咽喉,是否该松手,让对方有喘息之机再决胜负;生米即将煮成熟饭,是否要撤火,待炉灶冷却再煮;张网捕鸟已将鸟网住,但网上却有一处破洞,是否先将鸟放了,将网补结实再捕。”
武德闻奏,深以为然,并向左右称许房玄龄道:“此人深识机宜,言辞奥妙,每为我儿陈事,虽悬隔千里,犹对面语耳。”武德如此盛赞玄龄,说明玄龄深知世民之心,总能恰如其分地传达世民之意。
武德于是传命封德彝回前线撤回撤军密令,并留萧瑀、封德彝俱在东征军中参谋军事。
洛阳城内,王世充已成困兽,问计于诸将。单雄信道:“唐军之策略很清楚,就是要孤立洛阳。我军再按兵不动,恰中敌之奸计!”
世充道:“以将军之见,又当如何?”
雄信道:“若闭城自守,外无援兵,内乏粮草,迟早要被攻破;未若主动出击,打通与外界联系,或可死中求生。”
世充又问其他将佐意见,多数人沉默不语,少数人道:“那就不妨依单将军之法试试。”
王世充亦无其他良策,于是打算采纳雄信之议。
唐军方面,不断有人提议攻城。秦王道:“王世充虽已成瓮中之鳖,然尚有将士数万,若逼得太急,其必会全部缩进城内。东都城坚,数万人守城,仓促间难以攻拔。况即令攻破,我军也将付出惨重代价!不若诱他出来作战,逐渐消耗其有生力量,然后攻城未晚。”
他已听负责情报工作的将领侯君集汇报:自唐军东征以来,郑军便加紧城防之备,据闻王世充手下有一能工巧匠崔弘丹,制造了“八弓弩床”和“轰天石炮”,俱为十分厉害之守城器械。但因尚未投入使用,君集无法获知其细节。
众将士深知秦王爱惜士卒生命,虽己方兵力比之敌方明显占优,但秦王却不欲使用“人海战术”,枉送将士性命以图自身功业。
东征以来,秦王于作战间隙,亲自遴选、训练了一支精锐骑兵,统一着玄衣玄甲,称“玄甲骑士”,“玄甲骑士”个个身手不凡,武艺高强,分左、右二队,由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翟长孙四将统领——玄甲四将中,秦、程为瓦岗旧将归唐,尉迟敬德是定杨军降将,翟长孙则是西秦降将,他们来源各异,却能齐心协力,体现出秦王用人不拘一格的“将将”之能。“玄甲骑士”直属秦王掌管,成为他克敌制胜的一支奇兵。
时值新年,秦王传令唐军营内张灯结彩,上下欢度春节。实则外松内紧,每日均有探马刺探、汇报敌情,世民头脑清醒,保持高度警惕。
世民又传令屈突通率部五千人,远离大军单独设营,故意向敌方暴露唐军“弱点”。
王世充闻郑军探马奏报,便想趁唐军欢度节日之机偷袭唐营。正月十五,王世充亲点上万人马直扑屈突通营,突然发起袭击。
屈突通毫不示弱,一面挥军迎击,一面按约定信号,点起狼烟向秦王告急。
唐军大本营内,见北面升起滚滚黑烟,如一条黑柱擎天而起。世民传令:“玄甲军整装待命!”
“是!”站在他身边的尉迟敬德闻言振奋,领命而去。
不多一会,全体玄甲骑士集合完毕。众将士精神抖擞,士气高昂。大家见秦王也是一身玄衣玄甲,知他准备亲自带队,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世民却是肃然于马上,扫视着他的这支精兵,并未发出号令。
过了一会,屈突通第二次点起烽火告急,尉迟敬德等将领忍不住向秦王请战,急欲救援屈突通。
世民挥手制止,言道:“本帅估计,屈突将军尚可坚守一时,可令敌军再疲惫一段时间。”
屈突通第三次烽火告急,李世民挥刀大喝一声:“出击!”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至黑烟起处,二千玄甲骑士犹如一把利刃,直插入郑军之中。
屈突通部见援军到来,士气大振!与玄甲军里外合击。
世民率玄甲骑士所向披靡,直杀透敌阵背后,再反冲回来。郑军阵势顿时大乱!王世充已指挥失灵,只得后撤。
此一役唐军俘获郑将葛彦璋,俘斩六千余人。王世充元气大伤。
武德四年正月二十三日,武德天子诏命太子李建成率军击稽胡叛军,同时命平阳公主李三娘出镇苇泽关以备突厥。
诏命东南道行台尚书令、吴王李伏威(杜伏威)与益州总管窦轨派兵增援秦王李世民,合力伐郑。
诏命并州总管刘世让自北方作势奔袭夏都洺州,以牵制窦建德使其援郑有后顾之忧。
太子建成俘获稽胡部落一千余人,将酋长级数十人释放,加授官职爵位,命其回去召集部落投诚。于是稽胡首领刘仙成决定降唐。
建成声称要增设州县,兴筑城池,命召集稽胡人年二十以上青壮劳力前来筑城,却暗中调军队包围,全部屠杀,此一举杀稽胡人六千余人,平定稽胡之乱。
但刘仙成等人突围逃走,认为大唐太子言而无信,心狠手辣,投奔“梁帝”梁师都,发誓与李唐势不两立!
注释:有说“玄甲军”为重骑兵,作者倾向于是轻骑兵——小李子战场上辣么浪,轻骑兵行动更便捷,更符合二郎作风,且“昭陵六骏”石刻大多马身中数箭,估计马并未披重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