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惊得心头一颤，立即坐直身体，低下头。
惹祸的姑娘挥动手臂，向卡座区发出召唤。那里闻声赶来的是个高个子男生。他一步步逼近，凌寒露把头压得更低了。还用手挡住额头。
十秒钟前，当听到姑娘喊出第一声“顾盼”时，她感到血管里有无数只小虫爬过。惹得她汗毛竖起，面颊绯红。虽然心里抱有一丝侥幸，此顾盼非彼顾盼，但她不想冒险。只是苦于未曾修习遁地之术，被困在死角里逃脱不得。唯有以手遮面。
那人跑过来询问缘由。姑娘表现出落后于真实年龄至少十岁的心智，往男生身侧紧贴。柔声道：“顾盼哥哥，我惹祸了，把别人咖啡打翻了。你别骂我好不好？”
“你……你跟人道歉了吗？”少年朝躲在手掌后面的女士望了眼。然而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电脑屏幕蓝光照射下女人扎起的马尾。
已然辨出顾盼的声音，凌寒露将脑袋埋得更深。心脏在胸腔里乱撞。
“道歉了吗？”少年追问。
“我都吓死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姑娘带出了哭腔，死拽着少年衣袖不放。
少年见姑娘如此失态，已然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他摇摇头，无奈叹息。然后转身，飞快跑向柜台，取回一叠纸巾。
他立在凌寒露身旁，对这位始终不愿抬头的女士诚挚道歉。随后，他下蹲，擦拭脏污的地面。见女士鞋尖上沾了两滴液体，便不动声色抹了去。
他依照纸杯上的咖啡型号重新点了一杯，亲自端来，置于凌寒露的小圆桌上。“女士，您的咖啡。对不起！”
凌寒露掐着喉咙支吾着应了声：“嗯。”
卡座区。顾盼按照李丹霞的旨意继续陪陆一桐过生日。
“去年生日我和室友一起过的。就在宿舍，点了外卖，蛋糕。她们给我唱生日歌来着，不过那会儿挺晚了，怕扰民，就压着嗓子唱。感觉像嘉兴南湖游船上开会似的……”陆一桐抽了蛋糕盒上的丝带，在手指上缠了，松开。松开了，又缠上。
“你这会儿说话比刚才利索多了。”顾盼垂目低眉，绿色塑料简易餐叉划动在白瓷碟边缘。
“顾盼哥哥你别生气啊！我不知道怎么的，刚刚就被吓住了。可能没料到自己过生日竟然还弄了这一出，心情落差有点儿大吧？我是懊恼来着，你相信我。”陆一桐并不会告诉顾盼，她有多么享受被他赶来解围的幸福感。
“行。”
陆一桐切了一块蛋糕给顾盼。蛋糕上面盖着奶油，奶油上面趴着黄桃。顾盼正准备冲这个甜蜜的家伙下口，岂料对面飞来一只餐叉，将蛋糕一角剜起，递到他嘴边。
“你干嘛？”顾盼本能地躲闪，因为警觉而扬起下巴，紧闭嘴唇。
“喂你吃啊！来！”陆一桐将手悬着，毫无退让的意思，“就一口，行吗？今天我生日。”
“你先把手机放下。”在顾盼看来，陆一桐的镜头里会长出绳索，将他的一举一动塑造出她想要的暧昧。然后把这些暧昧昭示天下。
“好。”陆一桐收了手机，而且避嫌似的将手藏到桌下。她再次试探着用小塑料餐叉争取顾盼的配合。
见姑娘平举的手臂渐渐吸引了邻桌观望议论，顾盼此刻意识到，想要大事化小，唯有眼一闭心一横。
随着陆姑娘释然的浅笑声，这场尴尬无比的短剧终于收场。
顾盼望着对面这个脸色介于李丹霞和郁妍之间，不白也不算黑的姑娘。她的微笑越是执着越是笃定，越是让他相信，母亲李丹霞给了这个姑娘十足的底气。母亲惧怕儿子与“年长”女生交往的执念，使得陆一桐在她眼里臻于完美。他甚至有些同情起陆一桐来。因为他明白，一个姑娘愿意花心思对待的，必定是她所爱。然而尽管如此，这份作天作地，他并不想接着。
接触几次下来，顾盼对于陆一桐的行事风格已经颇为了解。所以没等她开口，顾盼已提前约好了车。不给她留任何整幺蛾子的机会。
将她成功请进车里，给司机再次明确目的地师院。目睹车轮滚滚向前，顾盼这才松了口气。可算是送佛送到了西。
2
顾盼回到公寓，将近下午三点。进了屋才发觉身上沾了一股鸡肉卷、奶油和陆一桐所喷浓香水混杂的气味。他决定索性提前完成锻炼任务。于是去墨绿草坪上进行了增肌训练，然后带着一身汗和一身奇怪繁复的气味跑进了浴室。
浴后犯困。顾盼翻了几页书瘫在沙发上睡着。大约一小时后，他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和塑料袋摩擦的细碎声。
等顾盼睁眼，一具女性肉身已扑倒在他胸前。披头散发，香气四溢，虽然带着体温，却纹丝不动，全然不似阳间活物。
肢体仍未完全苏醒，顾盼怀着满腔惊惧奋力拨开胸口上的女性头颅。那是颗倔强的头颅，奋不顾身，流连在顾盼卓有成效骄傲隆起的胸肌上。
女性肉身散发的香味比中午咖啡馆用餐时淡弱了些。但依然给顾盼提供辨识身份的依据。他运足气，近乎咆哮般，喊出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陆一桐，你放开！
“哈哈……”陆一桐撤回双臂，蜷进沙发另一头。
“你是从门儿进来的吗？”顾盼理了理长袖卫衣的领口和前襟。
“要不然呢？上回来这儿，你开门的时候我注意看你按密码了。那几个数字我琢磨了半天，没明白。是不是你跟室友一块儿商量的？”陆一桐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里点点戳戳，模拟按键的样子。
“嗯。”顾盼坐直，双手撑在膝盖上。双眼直视对面的白墙。不过他的正襟危坐与兴师问罪无关，只表示茫然。
“在想什么？”陆姑娘手肘撑在膝盖上歪头道。从她角度看到的顾盼侧脸，使她舍不得眨眼。
“这生日也过完……”
“还没！”陆一桐盘了腿，直起腰，“零点前都不算过完！”
“你想怎么样？”顾盼太阳穴青筋跳突，后槽牙紧咬。可刚说完马上后悔。这不咸不淡明显留有余地的问法，简直蠢得像猪一样。
陆一桐没有放过送上门来的退让。她指指餐桌方向，道：“晚饭我带过来了，牛杂粉，行吗？中午没吃完的蛋糕，我也拎过来了。咱们接着过生日。对了，牛杂粉呢，我跟老板买的食材，生米粉，现煮的好吃。快，搭把手，漏勺啥的给我找出来……”
半小时后。两个人各捧一只大汤碗。顾盼的碗里只剩几片香菜叶子飘着。陆一桐探过头来，嘿嘿，脸上得意之色顿时绽开：“怎么样，好吃吧？”
“嗯……那个，室友一会儿回来。”顾盼不想否认他被牛杂粉抚慰了的事实。但想办法体面地下逐客令，才是首要任务。
“是吗？有什么影响吗？”
“当然有，室友回来我就不能睡客厅了，毕竟是公共区域。”
“你放心，你室友回来我就走，行吗？来，给我！”陆一桐伸手接过顾盼的汤碗，往厨房去。
顾盼不再挣扎，唤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就别再无谓努力。他打开壁橱，查看足以抵御深秋寒意的棉絮被褥。这时一个人影黑压压地靠近。
“顾盼哥哥你说谎……室友今天又不回来了，是吧？”陆一桐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
“他干什么的？”
“具体不清楚。”
“来，先别忙着打地铺。”陆一桐把顾盼拽回到沙发上，“趁着有空，你跟我说说记事本里的故事大纲呗。”
“都说了，胡言乱语的。”那本蓝色记事本以及里面所有黑色的彩色的岁月痕迹，都令顾盼避之不及。此时又被翻出，简直就是提了不开的那壶。“没什么好讲的。”
“你给我解解惑啊，首先，你小时候写的第一个故事里，小纸袋药片是什么药，干嘛要攒起来？”
“虚构的，没有药名。个人喜好吧，跟攒邮票攒硬币之类的差不多。”顾盼不想告诉她，那些他分次从母亲李丹霞抽屉里“窃取”的小纸包，装着的是能让人睡着觉的小片儿。
“哦……最近的这个故事，看起来像是精心策划的复仇，后面会有反转吗？”
“卡文了。”
“我记得王朔讲过他的创作，大概意思是，两万字以后那些预设的人物就开始各行其是了。你呢？”
“谁都不喜欢被安排。”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你愿意用颠沛流离去换取深刻的思想吗？”
“我倒也有个疑问请你解惑。能跟我讨论这些问题的人，怎么把别人咖啡打翻了就慌成那样，连道歉都不会了呢？你礼貌用语一向说得很溜，这反差，你玩儿得过瘾吗？”
“那什么，我帮你打地铺吧！”
顾盼的绝地反击使得向来逻辑奇绝的陆一桐无话可说。一时间畅快了些许。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女孩儿默认了自己处心积虑扮猪吃虎，又能怎样？他顾盼就赢了这一局吗？他不想发生的事还在发生，不想要的陪伴就在眼前。
他被搅得心烦。
3
凌寒露给方宇承留言，谈了方案的改进意见。合上电脑前才注意时间。已是又一天凌晨了。
她站在面池镜前注视晕妆的脸。竟然糊着这层化工品整整十二小时了。
凑近再凑近，鼻翼两侧确实有些卡粉了。她想起咖啡馆里那张青春面孔。那上面不合时宜的委屈神色固然令人心惊，但不可否认，胶原满满吹弹可破的肤质着实叫人羡慕。
那姑娘化了多余的妆，描了多余的眉。喷了多余且不讨喜的香水。对她而言，等不及的三十岁远在天边。而她未来真正的三十岁呢，那时已经将同样而立之年的顾盼牢牢握在手里，已经儿女绕膝了……是这样的吧？
凌寒露用她从学术里抽离出来的头脑回忆下午的所见所闻。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到阳台。她手肘搭着栏杆，望向楼前灌木丛。凌晨时分真冷啊！只站了一小会儿，凌寒露便裹着大棉袍瑟瑟发抖。她双臂环抱身体，这个动作带来的些微暖意让她一瞬间回到了那张惊心动魄的沙发上。
少年流着汗的身体不停颤抖。两只手蛮横且执拗。他一直念念有词，好像是什么“来不及”之类的。记不得了。但她记得奋力挣脱时说的话。她庆幸当时没有说出“滚！”，回想起来，她并没有产生恼怒和厌恶的情绪足以奉上这个字。那么，她除了惊讶、不知所措，还有其他什么不愿承认的感受？
凌寒露深陷在自我审视里。户外越发寒气刺骨。好在别的东西涌进脑子里来，让她放弃与大自然顽抗。
她跑进卫生间，边卸妆边回味那个小作精的一举一动。究其本质，并不陌生。相同内核的东西，她几乎每年都会碰见几次。
比如被发现作弊的考生对她当场下跪。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要能免于责罚，无所不用其极。
这些年轻的孩子往往有着超高的表演才能，蛊惑人心的技巧。他们有的是本事偷换概念、混淆视听。他们或通过语言，或借助眼泪，在神魂不觉间将局势扭转。你甚至反应不及，究竟何时他们摇身一变竟成了受害者？假如你不放弃原则网开一面，你便有可能因为“冷酷”而成为众矢之的……
“唉，他们自己的事儿罢了，我跟着瞎操什么心……”凌寒露宽衣解带，去淋浴房里洗去这一天的悸动和忧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