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缕坚强的芳魂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9425字 发布时间:2022-09-15

丫头再次见到燕归来。

她曾在心底狠狠发过一个誓,以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燕归来,首先做的事就是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再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和他拼命,纵然远非敌手,也尽力争取在他身上捅一刀,让他也尝尝流血的滋味,痛苦的感觉。

可当她真正面对燕归来时,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她甚至觉得即便没有孟无情信任燕归来,自己也无法将燕归来和冷血残忍的杀人魔头混为一体。

燕归来衣着整洁,神情温良而不失大度,身具神秘气质,引人不自禁对他敬畏,那是一种足以刻骨铭心的敬畏。

今夜也是晴朗的,繁星满空,闪如珠光,相衬着远方湖滨百点千点和谐静谧的渔火。

一轮玉盘似的皓月与繁星交辉,凝眸之间无比美幻。

这样美的夜晚,若早早睡去真是糟蹋,丫头被孟无情携手带到另一片小巧精雅的竹轩,再度看见燕归来及他的妻子。

虽然那个女人身有残疾,困于轮椅,但丫头只觉自己远不如她满足幸福。

虽然她走不动半步,燕归来却给她营造了世界上最清净最美好的家园,在这里获取了世界上许多人包括丫头终生梦寐难求的自由。

丫头对她隐约心生嫉妒,突地想到屋外独自静一静。

丫头的心事汹涌而出,又压得自己不堪重负,几近窒息。

丫头渴望把那些心事通通丢掉,再也不理,拉着孟无情和燕归来夫妻一样隐居于此,与世隔绝,与世无争。

但她也明知这是不可能,至少目前是不可能,又无法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今夜太美,可惜她只想流泪。

她变得和南宫血一样,容易被别人的幸福刺伤。

看着屋内三人相谈甚欢,毫无嫌隙,而她终归是外人。

XXX

屋外的夜很静,声音倒是有,但甚觉缥缈,似从遥远梦境不着痕迹地荡漾而来。

玉色月光洒在竹上,千千万万的竹枝竹叶便全都碧幽幽发着一种翡翠般的微光。

丫头麻木的举步前行,不知怎的竟走出了竹林,肩头不经意碰到一根树枝,枝头摇曳间一缕清香立刻钻入鼻孔。

她不由心神触动,左右顾盼,所见景象美得令她无法形容。

这是一片梅林,已非早春,却仍可发现满枝梅花。

她生在江南,长在水乡,梅花见过不少,但这样大这样美的一片梅林倒是首次遇到,颇感惊艳。

深处林中,梅香不知不觉将她灵魂陶醉。

她停下迷茫的脚步,痴立观望,享受这难得美景,心中积压日久的烦苦,被最原始的自然气息驱扫尽净。

她渐已忘我,仿佛这里不仅与世隔绝,也隔在时间之外。

XXX

梅树间的枝枝叉叉并未将湛清如碧玉的夜空切割得支离不堪。

微一仰头,可以看见或密聚或疏散的星星闪亮如珍珠,宁静的绕着皓月调皮眨眼。

丫头索性坐下来,倚着一株比较粗壮的梅树,目醉神迷,久久凝望夜空中的灿烂美景,沉重矛盾的心情逐渐云开雾消。

突有一阵迟缓且笨重的响声传到她耳边,她心惊站起,但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

是木轮滚动在卵石小径上的声音。

这地方当然不可能突然驶来一辆马车,她脑海又立刻想起一个人。

她回头看去,果真是那个人独自出现。

不是燕归来,不是孟无情,他们中无论谁忽地在她面前出现,她都不会这么惊讶而羞涩。

是那个身体不便只能靠轮椅来助步的满脸幸福的女人,竟独自用手一下下推动木轮将自己带来此地。

这片梅林离那排竹轩很远,路又狭窄曲折,虽有星光月光照耀,毕竟不如白天明亮,丫头走来时已步步小心仔细,她必定来得更不容易。

思及于此,丫头不禁对她暗生同情,但之前为她而发的一番嫉妒并未因此消减。

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她笑得几乎和她衣着容貌一样纯洁朴素,纯洁如天空中一颗晶亮的星,朴素如这一片迟迟未凋的梅。

她笑着向丫头温柔点头道:“也许我不该来打扰你。”

丫头强笑,低声道:“不,你没有。”

那个女人道:“春天快要过去了,人们是得赶紧享受一下春夜独有的舒畅与宁静。”

丫头含混应和。

那个女人突然郑重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丫头不否认,觉得在她面前,自己足可放心袒露真情。

她们今夜此时虽只是第一次面对面交谈,她在丫头心目中却显得非常亲切,就像从小玩到大的亲姐妹。

她又微笑道:“那天你应该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你了,那时你已负重伤,半身是血,可你仍痴情守候在孟无情身旁,好像把自己重伤的情况都忘了。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人长得和心灵一样单纯而美丽。”

丫头面颊羞红,有些愧疚的反问:“你呢?”

那个女人疑惑:“我什么?”

丫头道:“你也多情、美丽,不是么?”

那个女人笑了笑:“我那天一看见你,就觉得有缘,我听孟无情叫你丫头?”

丫头轻轻点头:“每个人都叫我丫头。”

那个女人道:“恕我冒昧,可否请问你的姓?”

丫头的心沉了下去,现在她已极端避讳自己的姓,那是一个早就写满痛苦、面目全非的姓。

那个女人看出她有深重的隐衷,歉然道:“我以后也叫你丫头吧?”

丫头回过神来,勉强恢复平静,痴痴道:“姐又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人笑道:“你叫我姐?”

丫头一时窘迫无言。

那个女人并不介意,柔声道:“你多大?”

丫头道:“今年七月就满二十岁。”

那个女人点头道:“正好,我今年三月就满过二十五了,算起来该是整整大你六岁吧?我也算不好,我头脑不行。”

丫头急忙道:“对了,就是大六岁。”

那个女人道:“那从此往后,我们以姐妹相称。我丈夫燕归来你也见过,他与孟少侠历来亲密,以兄弟相称,你对孟少侠情深意切,又这么般配,我们真是一家人了。”

丫头脸更红,直红到耳根,全身上下热乎乎的,心怦然乱跳,回避似的低声道:“姐还没告诉我名字……”

那个女人笑道:“我的名字和你一样简单,大家都叫你两个字丫头,大家都叫我一个字婷。”

丫头发痴的喃喃道:“婷……”

婷也发痴的喃喃道:“归来叫这个字叫惯了,我也就认同了。你不妨不叫我姐,也叫我婷。”

丫头道:“不……我还是叫你姐,这样好一点。”

婷道:“既然我们已互相认识,你怎么还对我拘谨?”

她不等丫头回答,抬头深情注目梅林中一枝开得最艳的梅花,若有所思良久才又道:“这些梅花很美,可惜再过几天都会凋谢。”

丫头道:“这片梅林是你们种的?”

婷轻轻点头:“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种这片梅林?”

梅林,嫩红,粉红,艳红,一朵朵一朵朵,千朵万朵,开满了一枝枝一枝枝,千枝万枝,多么热闹,充满希望。

这是坚强的一种花,更是幸福的一种花。

在北地的寒风冷雪中傲然展示它的努力,也在江南的柔风细雨中悄然突显它的幸福,独一无二,谁也比不了、夺不走的幸福。

丫头沉默,明晰更深一层含义,反而更陶醉,不再迷惘的陶醉。

婷用手推着轮椅慢慢来到那枝开得最艳的梅花前,月光下,她伸出一只纤弱苍白的手轻抚离得最近的一两朵梅花。

她脸上笑容隐匿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纯净祥和也真诚的表情:“我们种这么大一片梅林,为的只是埋葬我一段记忆。”

她笑容重现,却略凄然:“我早已失去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不仅重要……也必定是伤痕累累……”

她咽喉哽住,说不下去,却没有流一滴泪,因为燕归来已教会她好好的安心活下去。

丫头静在原地,也顿失听下去的勇气,一步步走向那枝梅花,并不像她那样轻抚花瓣,而是紧握住她一只手。

冰凉的一只手,但心在发热,热得令两人灵魂的距离拉更近。

XXX

又是春。

春来得安静而温柔,他的心却一直拒绝春的安抚。

他的春已随着那年刀光的流动而永久消逝。

他走了出来。

他本想走到春抵达不了的地方独自流泪,可他反倒一下子走进春煦暖博大的怀抱。

春在不知不觉间占领每一寸被冬雪冻伤的大地及人的灵魂。

他无奈了,无力了,只好安分下来,用心听一听春的声音。

春的声音多么美妙,将他冰冷的心逐渐诱往一个遥远富丽的小山上。

山上有片隐秘的梅花林,林中此刻正有个让他日思梦念的女人,他一生最值得守候的情。

他笑了,终于不再讨厌春的光临,因为他突然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春。

女人的情人正与朋友久别重逢,今夜相聚室内,欢饮叙阔,兴之所至,几度忘我,根本没有顾及女人的寂寞。

那位朋友也带来了一个女人,此刻也很寂寞,便与她先后来到这片梅林。

梅花,寂寞,真是相得益彰的组合。

梅花总是香艳得寂寞,而寂寞总是赋情于梅花的独自开。

这里的梅花簇簇,虽非独自,却莫名的更增寂寞气氛。

他远远以锐利眼神透过星光月色下枝隙叶缝凝注婷的一颦一笑,甚至不放过她每说一句话时嘴唇的动态。

真是太像了。

但还是和那天同样惊疑不定:怎会如此年轻?几十年后,她本该已鸡皮鹤发,美貌尽衰。

无论如何,这是很好的时机,一切困惑唯有她自己可以解答。

突觉附近异动,他赶忙缩身树后。

梅林静寂,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向她们逼近。

他看出这两人绝非她丈夫及其朋友,因为之一腰肢纤细即使鬼鬼祟祟也不失妖娆,明显是女人。

当他看见另一人脸上死板的面具后,全身耸动,呆然半晌。

他的表情立显狰狞,心中怒不可遏。

他认识这种面具。

“你为什么总要坏我大事?今夜我也不让你属下得逞。”

他伸手到后脑勺,又拍拍胸口,心满意足的微笑:“好极了,你们都无法干涉今夜此地会发生的事。”

只见那两人已向她们逼得越来越近,她们始终无从发觉。

XXX

那两人当天并未被南宫血揍得全身没有一根完整骨头,南宫血也并未走到非要废了他们一身武功的地步。

当天他们强忍伤痛,紧追南宫血,正欲发起二次攻击,却陡然听见轰轰烈烈的奔跑呼啸声,最终眼睁睁瞧着无数大大小小的孩子用一张巨网将南宫血制服拖走。

他们小心谨慎的跟到竹林,想到自身毕竟有重伤,这些孩子舞刀弄枪,武功绝不弱,何况还有个成年刀客,气度不凡,一见即知其刀法超卓,不是易与之辈,寡难敌众,只好先觅地藏身,运功复原后再作打算。

他们四处寻找,最终在那片悬崖下的密林深处找到个宽敞岩洞,刺藤遮蔽,正可避人耳目。

两天过去,孟无情服药苏醒,南宫血身伤痊愈,他们也都恢复元气。

他们正在树林中搜索野果,突听崖上隐有激战声,突见天地散开一片血红异光,不知多久才光消复寂。

他们猜到崖上定是有人决斗,虽未亲睹,之前的杀气弥空,红光蔽天,可想而知激战之人至少一方是绝顶高手。

他们良久深受震撼,冷汗涔涔,这次出来办事,竟已意外丛生,愈加困难,不禁都有点退意。

但思及圣主手段,退回必将死得更惨,不如孤注一掷,谋个侥幸。

他们相视不言,思潮起伏,突然崖上又有动静。

只听一物呼啸而下,转瞬破开迷雾,重重跌至他们所处位置不远的一块岩石上,顿时红白乱溅,四分五裂。

他们惊骇不已,发现那竟是一具人体,怔忡半晌才又从衣服恍悟此人正是南宫血。

之前崖上激斗的人中一个是南宫血,另一个会是谁?

是那气质不凡的刀客?他们何以激斗?是为陆家小姐?

他们百思不解,更加为难。

面具人忍不住先征求女子的意见:“七姐,南宫血突然如此死法,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办事?”

女人咬住嘴唇,蹙眉苦想,半晌沉声道:“管他何方神圣,我们有圣主所授的鬼踪步法,前去小心行事,尽量不被发现,不与他正面计较。”

面具人终于也横了心,冷冷道:“南宫血一死,我们就该重整旗鼓,完成圣主交下的这次任务。竹林中的刀客再厉害,毕竟是明,咱们是暗,只出去静待时机。”

他们要的时机今夜就到了,两个女人远离两个男人来这片幽深梅林,相谈投缘,兴浓之际对周围动静自是迟于察觉。

他们施展鬼踪步法,不仅着地无声,而且行动无影,不费吹灰之力就擒住了丫头,心中得意,面具人正要将多管闲事的婷一掌重创,自己却先失足跌地,这一跌猝不及防,竟惨痛得立刻口鼻窜血,牙齿掉了数颗,再抬头时面具也布满裂纹。

而婷已不知去向。

女子只见他莫名其妙的自己跌跤,根本没发现别的异动,恼道:“你怎地突然脚底踩不稳?还不起来,咱们趁那边两人没察觉,赶紧离开。”

面具人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丧气道:“他奶奶的熊,真邪门了,这里有鬼。”

女子发现他面具裂了,满是鲜血,说话糊里糊涂,惊愕道:“什么有鬼?”

面具人目露凶光,急道:“那女人不见了?我一跤跌下去,爬起来就不见她了,这不是有鬼是什么?你好端端站着,难道没看到那女人是怎地不见?”

女子扫视周围,果然第四人的半丝影迹也无:“真邪门了,刚才就看到你猛地跌一跤,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但只一瞥眼的功夫,怎地不见?”

她怒问丫头:“你看到了么?”

丫头漠然不言。

女人更怒,抬手想打她耳光,突然啪啪两声脆响,自己脸上先着了两下狠的,牙齿掉落两颗。

女人惊骇之下,不禁放开丫头,跃到旁边:“什么鬼?是不是你这丫头在搞鬼?”

丫头也觉甚是莫名,大惑不解。

面具人恶狠狠道:“谅这丫头也没多大本事。”

他与女人使了眼色,又一起攻上,将丫头轻易擒住,但脚下打滑,直接跪倒在丫头面前。

丫头心中惊恐,见此也颇感滑稽,失笑道:“我没多大本事,受不起你们如此隆重的拜师礼。就算我有本事,也绝不收你们这种猪狗不如的徒弟。”

面具人和女人恼羞成怒,奋力跳起,拿出追魂夺命的一环一钩,猛向丫头袭去。

丫头身子突然被一股力量拖倒,在错综复杂的树根间巧妙迅疾的滑来滑去,两人非但打不到,甚至连分辨她在哪儿也极难。

等丫头停下,那股力量再自然而然的将她扶起,身上竟一尘不染。

刚才绕树飞旋,始终平稳,此际落地站直,竟毫不晕眩,倒是那两人直看得眼花缭乱,有些发昏。

丫头忍不住想难道是孟无情暗中相救?

他也太顽皮,不把她就此救出,还要在这里继续戏弄那两人。

两人见她停处相距不远,抓住时机冲过去,岂料气势汹汹冲到丫头面前,手上竟空了,一环一钩不知去向。

两人几乎吓破胆,什么人如此厉害,能直接从手中夺取武器而令他们毫无感觉,何况还是在他们急步冲击的时候。

突然他们看见丫头身后静立一人,身形魁梧,面容冷峻,好像正是圣主。

他们不敢多想,卑躬屈膝,连连磕头:“原来是圣主亲临,小人办事不力,请圣主责罚。”

丫头听到圣主二字,不寒而栗,瞬间软瘫在地,不敢回头。

身后传来一种极其压抑的声音,果真是圣主特有:“南宫血是不是死了?”

女人道:“是。”

圣主道:“怎么死的?”

女人讷讷道:“好像是在崖上与人决斗,被打了下来。”

圣主道:“死状如何?”

女人惊恐难言。

面具人鼓起勇气接道:“摔在一块岩石上,脑浆迸裂,肢体分散,死状极惨。”

圣主道:“好,那你们就这样死。”

两人顿时魂飞魄散,但不等他们磕头求饶,圣主已飞掠过来,一手提起一个,猛往天上挥去。

两个活生生的人几十上百斤,在他手里就像两颗小石子,扔得非常高。

他两手又一挥,他们的一环一钩就稳插在地,等两个身子迅疾坠下,竟准确的分别砸在自己武器上,脑浆迸裂,肢体分散,果然与南宫血死状相同。

丫头早已见过圣主匪夷所思的高绝武功与凶残狠毒的本性,只希望孟无情不要来救她,深觉即使孟无情与燕归来联手,恐怕也不敌。

于是她放弃呼救,闭目坦然领死。

圣主却笑了,声音大变,不仅一点不压抑,还充满了天真忧郁的气息:“他要抓你,不是让你立刻就死,但我绝不让他得逞,他坏我的好事,我就以牙还牙。不过你放心,我不杀你,我想你好好活着,不久之后在栖凤山庄助我戳穿他的真面目。”

丫头诧异,睁眼看他,但他的样子的的确确是圣主。

难道圣主是一胎双生?

她惊疑不定,叫道:“婷姐呢?是你抓走了?”

这人再不说话,身形一晃而无。

XXX

婷姐不见,丫头独在梅林中,恍恍惚惚,不知所从,想到应该赶快去告诉孟无情燕归来,但启步急趋,林木幽深,竟似迷路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她定神看清,猛扑过去,在这人怀里嚎啕大哭。

这人正是孟无情,不住安慰。

丫头哭道:“婷姐被那个长得很像圣主的怪人抓走了。”

孟无情轻抚她头发,柔声道:“事情我们已知道,归来已发现那人踪迹,现在正自追击。”

丫头惶恐,连连摇头道:“不行,他不可以一个人去,那人武功高得可怕。”

孟无情道:“我先送你出林回屋,再去帮忙。”

丫头把头摇得更急:“你……你也不要去……你见过圣主出手,该知道你根本不是他对手,即使你和燕归来联手,恐怕……恐怕……”

孟无情肃然道:“他只是长得像圣主,但并非圣主,对么?”

丫头点头,含泪道:“他言语中甚至明显在深恨圣主。”

孟无情决绝道:“既然他不是圣主,又深恨圣主,这一去就不一定凶多吉少。何况你也该了解我的为人,我绝不放任朋友孤履危境,”

丫头在他怀里默默哭了一阵,抬头时已是坚毅的表情:“好,你去,我相信你们会同心协力救回婷姐。”

孟无情微笑,带着她很快走出梅林。

东方已渐明。

XXX

婷坐在轮椅上,气度端庄,亲近一枝梅花,浮想联翩,感慨忘我,突然丫头惊呼,面前袭来两人,一人苍白面具,抬手就要给她重击,岂料其掌未下,轮椅轻飘飘腾空,迅疾掠去。

途中如梦似幻,并无风声,平稳至极,仿佛不是轮椅离开原地,而是大地事物在自动变换,轮椅停下时她竟一点也不眩晕,只见置身已是不知何处的洞窟。

她看见洞外一片平坦草地,没有树木掩遮,月光映照如昼,想手推轮椅出去,却发现自己双手无法动弹,知道是被人点了肩头穴道。

她虽突历奇变,但毫不惊惶,反倒出奇的宁和,甚至比燕归来含笑相伴时更安心。

她看着这片草地,听着夜虫低鸣,似乎折磨自己多年的病痛终于消去,什么烦恼也没了。

她不禁想那个将自己带到这里的人根本不必点她穴道,根本不必担心她会离开。

她喜欢这里,也喜欢刚才无风无声的飞行。

她觉得那个人是燕归来一样的神,是专为她创造奇迹而生,绝无任何威胁。

她不觉得那个人就是燕归来,因为燕归来救她的感觉截然不同。

燕归来创造的奇迹不及这般美好。

她忍不住这样想,难免对燕归来心生羞愧,而很快微风吹拂草叶送来的独特清香让她回归绝对的安宁,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心安理得。

她应该好好享受这般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非常魁伟的男人踏叶飘然来到她面前。

她看不清他的脸,月光虽明洁,却难驱除他脸上一片阴影。

但他眼睛充满的古怪情感毫不掩饰,能使她瞬间刻骨铭心的理解。

她仿佛与他早已相识,仿佛与燕归来相识之前他们就有过深刻交集,可惜她独具感觉,无从记忆。

突然她听到了一种可怕声音,是燕归来抛下她独守房中时听过的。

急促断续的喘息。

安宁祥和的感觉破散无痕,此刻她只陷入无止境的恐惧。

她对他唯一还记得的事,就是那晚他先将脸紧贴门缝,用血红炽热的眼睛直盯着棉被,锐冷目光似穿透棉被将她看得一丝不挂,最后他猛地撞开门板,高大魁梧的身躯堵住门框,将星月之光完全隔在门外。

她记得他,他就是那个恶鬼。

她庆幸自己看不清那张极度狰狞的脸,但自己终究落在他手里,内心慌乱,病痛复发,不禁发出哀呼。

恶鬼急掠近前,一把将她抱离轮椅,趋至洞内不远处石台上,盘了她双腿,扶正她腰背,举掌相贴,运转沉厚玄奥的内功试图调好她的病势。

半晌后,她原本惨白的脸颊渐呈红润,发乌的嘴唇也有了血色,鬓发间丝丝白烟升腾,恶鬼眼看首轮调息已定,便住手暂歇。

“你这病极为古怪,病根是中了南山五鬼的无常鬼毒针,针刺肺腑,毒迫心脏。”恶鬼沉声解释:“想那燕归来及时为你拔针,最终虽将毒针尽数拔出,可惜中毒太深,若非他驱毒至你双腿,今番我也无法见到你了。”

婷听他所言,脑中回想起许多或愉快或悲苦的往事。

南山五鬼横行一时,杀人无数,燕归来义怀激荡,某日竟弃她而去,赴战鬼窟,尽四天之功逐一击杀五鬼,自己却也重伤,连回家的力气也没了。

他朋友带着他的刀来见她,她知情后亲身前往鬼窟把他带回,岂料在窟中无常鬼以最后一息奋起一击,一把毒针直接打中她胸腹。

她硬撑着带他回家,相距家门不远已是举步维艰,嘴角溢出黏稠黑血。

她忍不住问:“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恶鬼苦笑:“我虽知道,但太晚了,即使我耗尽毕生功力也无法使你病愈,天底下也无任何妙手神医、灵丹仙药能给你除根。我尽力而为,也只敢保你多活三年。”

婷皱眉:“你干嘛救我?”

恶鬼道:“我在赎罪,你实在太像当年的她,此刻近在咫尺的观察,我终于确定你毕竟不是她。”

婷问:“她是谁?”

恶鬼道:“我的妻子,我们那么纯洁的相爱,可我那两个兄弟硬要害死她,从小到大乃至今日我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某天我看准时机,赶紧将她送走。我难以割舍这份爱,但她若不走,必死无疑,我好恨自己连最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

这番话莫名的再次引动婷的许多记忆,记起遥远的孩童时期,母亲孤身抚养她吃尽了苦头。

难道——她摇头,不许自己想下去。

恶鬼叹道:“你这么像她,应该……”

婷知道他要说什么,冷冷道:“没有应该,我和她和你都不存在任何关系。”

恶鬼痛苦道:“你憎厌我?因为我这副鬼样子?”

婷瑟缩到石台角落,不肯再说话。

恶鬼叹道:“即使我不是这副鬼样子,你也定会憎厌我。当年他们所有奸谋都强迫我去施行,害了多少无辜,我沦为江湖上人皆唾骂惧避的魔头,谁也不理解我,谁也看不见他们。只有她,我至爱的妻子,深知我身不由主,每次我浴血归来,都尽心细致的替我擦洗伤口。她说,不管世人怎样看我,在她心目中我永远是最大的英雄。”

这岂非正是现在燕归来的处境?

恶鬼口中的这个妻子岂非正与她现在一样?

她冷缩的心不禁怦然动了,抬眼颤颤的第一次主动去看这人的脸。

脸上沉重的阴影仍那么压抑可怕。

但她偏就丝毫不怕了,反倒开始觉得格外亲近甚至怜惜。

她真想过去轻抚他那张充满痛苦的鬼脸,慰藉他伤痕累累的心。

恶鬼与他对视,也突地怦然心动,痴痴道:“纵是外界千万人当我是魔又如何,我只在她心目中成佛。”

那晚弃她而去的燕归来在竹林中疯狂挥刀后凝思所想到的也是这个意思。

婷不禁也痴痴道:“你……你其实很好……与我的归来一样很好……”

话未完,又面显惨白,神情委顿,整个人似仅存一息,摇晃欲倒。

恶鬼惊骇,想不到自己那么努力,才保得她安定半晌。

他心痛如绞,自己以前保不了妻子,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她多活几年。

如果他不尽力救助,她极可能只有几月命了。

他冲过去,按照前法与她手掌紧贴,把全身内力都运转到掌心,两人身体逐渐火热震颤。

岂料不到片时,突见他翻转一只手掌,啪啪啪连打自己脸三下,一个极端压抑的声音在山穴中回响,如雷霆万钧,致洞顶洞壁一阵撼摇,碎石纷落:“你又损我大局,瞒我谋私,该打。”

婷被他雄浑真力传得半途而废,体内一股气冲来突去混乱不堪,再难支撑,口喷鲜血。

他眼见她情势危急,剩下一只与她贴掌的手想要搂住她腰,另一只手捏拳横扫,正打中这只手的腕部,奇痛之下,顾不得她,翻身跃下石台,掠入洞穴的黑暗深处。

婷迷糊中只听洞穴满是回荡着一人厉叱及激烈的殴斗声,声声摇撼洞顶洞壁,更多的碎石掉落,黑暗中尘烟骤起,令她呼吸困难,痛苦剧咳。

“几十年过去,你仍对那女人耿耿于怀,当年已毁我雄图,今番怎容你自私。我必打你下十八层地狱,此生再也休想出来。”

婷哀呼道:“这恶鬼疯了,自己和自己打架,到处都在震动,好像一切就要塌了。归来,你这次为何还不来救我?”

突然砰的一声,恶鬼的粗壮身躯凌空掠回石台,重重砸下。

婷惊叫,想靠向角落,却浑身酸楚,不能动弹。

半晌后恶鬼爬起来,伸手把她姿势再次扶正,急声道:“我暂时把他打走了,我们继续。”

她忍不住问:“他是谁?我只看见你和自己打架?”

恶鬼道:“说了你是不懂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就是害我深巨的两个兄弟之一。”

她愕然,不及回神,他们紧贴的一双手掌突然冒出丝丝黑气。

恶鬼赶忙收手,厉叫:“你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要阻我救她?”

又翻身下了石台,向洞外狂奔,那极端压抑的声音出现,怪笑道:“我必打你下十八层地狱,此生再也休想出来。已有一些黑气传入她体内,原本她还有几个月的命,现在——”

洞口,一人一刀掠出,正是燕归来,看见这恶鬼奔来,立刻施展七七四十九刀。

刀刀致命,刀刀无情,刀刀冰冷。

一刀过去,黑暗消退。

一刀劈来,洞穴不见。

一刀横削,草地上飘满花瓣。

世界陡然艳丽。

恶鬼穿破艳丽,怒啸着穿梭在燕归来的一刀一刀又一刀严密织就的网中。

这网本该连星光月辉也可轻易网住,此次却怎么也网不住恶鬼。

“我救不了她,你快去救她,可惜……可惜……”

恶鬼彻底让艳丽支离破碎,一切烟消云散,回归旧貌,洞穴还是洞穴,草地上没有花瓣。

只是恶鬼不见,黑暗逐渐被天际的一抹曙光驱散。

燕归来扑入洞穴,抱出自己至爱的女人,草地上,孟无情姗姗来迟。

孟无情未能与朋友共御强敌,但看见燕归来眼中泪光泛闪,不禁心酸愧疚,深知这对夫妻真诚相爱,却一直遭受太多磨难。

爱,本是世间最美好的,为何偏偏最难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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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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