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霜尘蹲在屋檐上,望着远处那座已经被大火焚烧成一座废墟的皇城,莫名叹了一口气,早已习惯了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低下头,看见身下那一堆慌乱的人群。
逃不出去的,镇北王府下的铁骑已经将整个绛川城围了个水泄不通,那阵仗,连他自己都难以保证能冲出去,更何况是这群普通人。
少爷应该已经到岑府中去了,希望他能信守诺言吧……
“怎么还是这副胡子拉碴的穷酸样,不抓紧时间理理?”一个腰间挎着纤长弯刀的少年一跃上了屋顶,意气风发,嘴角似乎总有着那么一丝玩世不恭的笑,问道,“还是说你并不算跟她再见上一面?”
“……少爷,别拿我开玩笑了。”凛霜生一下子收起了自己的表情,脸僵硬得跟石块一样,只有严冬似的冰冷,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但有些犹豫的语气终究出卖了他内心的狂澜,“……七年了,她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我还有出现的必要么?”
他忽然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肩膀上,把头偏过去,却见是那少年提着一坛子酒向自己举了举,笑道,“要么?军中不能带,我私藏的。”
凛霸尘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统帅,怎么还……”
“废活少说,要不要一句话!”少年笑着催道。
“……”他盯着酒坛子看了一会儿,接过来便是一口烈焰直冲下肚。
……
十二年前,绛川城郊。
四更天,浓重的乌云将月色掩了个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搅混了夜色。
刹那间,林中杂草被一道劲风扫过,摇晃着,唰啦啦整齐地向一边倒去。但见一道漆黑的人影足不点地,从林间疾掠而过,忽然一个踉跄,从口中咳出大团鲜血,洒在小草上成了暗红的斑点。
他依旧无心休息,右手捂在左肩那道寸许长的血口上,指缝间渗出丝丝血流,向城门处急急而奔。
又几道劲风扫过,身后几人始终紧咬着他,齐声叫道:“凛霜尘,还想跑到哪里!”
没有答话。凛霜尘紧咬着牙关只顾跑,连稍缓些速度来抹金疮药的机会都没有。自他接下那单子以来,已经持续被追杀五天了。
嗖!嗖嗖!!
暗夜中,几道银光忽然穿过草叶向凛霜尘飞射过去。破空声接二连三地响起,直追他后背!
银镖!凛霜尘都不用回头看,耳朵抖动了几下,心中便已了然。大概有五枚,以他们的习惯自然是淬过毒的,此时距离晨门开门大约还有一刻钟,皇宫中的高手大抵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在陪他们熬会儿……
此时银镖也到了近前,凛霜尘放下右手,正恰垂到腰间的刀鞘之上,猛一回身,长刀铿锵出鞘,雪亮的银光在黑夜中闪了一瞬,两声金铁交击,在暗处迸发出两团火花,便听见两道银镖没入地下的声音。
抬眼还有三枚银镖旋着尖锐刃齿咬来。凛霜尘眼一沉,保持着原先前冲的去势不散,竟径直向后仰天倒下!可这并不是坐以待毙,但见那清亮的纤长刀身在他手中转过一道圆弧,换作反手。
三道流光自他眼睛上方不过一二寸的地方划过,激荡起的空气也带着尖锐的特质,刺得他两眼生疼。但现在还不能闭眼,长刀在这一瞬间顶住地面,锋利的刀刃刺入地下半尺有余,已足够了。
凛霜尘没有借着地面得来的冲力再站回去,而是足尖在地上用力一踏,整个人便腾飞起来,以那长刀刀柄为支点将自己转了过去!
光是这点动作已经足以让身后那几人追上来了。最前面的那一人趁着凛霜尘尚未落地,冲过去拔剑猛斩而下。可他忘了,能名列血榜的人是不会这样轻易将自己的破绽暴露出去的,如果真的有,则敌我之间必有一人将死。
凛霜尘果然尚有后手,凌空之际,他将握着刀柄的那只手松开,腰身死命一扭,将这个身子都翻转了过来,恰好正视那人。另一只伤手忍着剧痛摸向腰间——那里还有一把短刀刀鞘,尺许长——噌的一声划出,血的鲜红、刀的鲜红在夜色中相辉映,代替了月的皎洁……
滚烫的喉间热血溅了一道在凛霜尘脸上,后者下意识地甩了甩脸,却毫不在意似的并未伸手擦去。落地了,他抄起长刀便向城门那里继续跑去,连回头看一眼尸体倒地的时间都欠奉。
殷红的短刀上没有一滴血液残留,他只默然甩了甩,重归入鞘。后来的人也没有管那具徐徐倒下的尸体,只兀自追击下去。
终于凛霜尘被逼到了城下,只不过并非城门,而是坚实的城墙。这里按划分仍旧是城外,朝堂不管江湖事,在这里杀人,官府可是不会过问的。
“凛霜尘,你杀我师兄弟同门十三人,可曾想过会有今天?”一人死盯着他,满腔悲愤道。
说得你有多关心同门师兄弟一样,刚才那具尸体,你可是看都没看一眼……凛霜尘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从腰间取下一个常备着的针线包。
“刚入血榜的人大都气盛,掂不清自己的分量。”另一中年人笑着,有几分阴阳怪气,“容易招惹到自己惹不起的人……”
银针带着鱼线扎进肉里,凛霜尘皱了皱眉,看着伤口迸裂开来,血流如注,却还是尽全力维持着放松的状态,坚定不移地一针针缝合着伤口。心里还想着,如果他们敢在这个时候过来,毒镖就能派上用场了。
“其实,你要活下来也简单,我们门主向来惜才,如果你肯投入我们门下,我想门主一定会既往不咎……”一人唱起了白脸,微笑道。
然后成为你们专用的一把刀,不花钱的那种……凛霜尘深吸了一口气,将鱼线猛的扯断,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的前额都布满了冷汗。拳头死死握着,衣衫已经有半边全红了,但下一秒他就强迫自己把拳头松开,否则伤口还会开裂。
他的脸在霎那间变得惨白一片,连带着唇也没了血色,凛霜尘瞪着眼,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只有冷汗不断地滴落。
“嘿嘿,虽然是血榜末尾,但也是名列血榜的人,我看还是直接杀了的好……”立即就有人配合,狞笑道。
“我不喜欢话多。”凛霜尘轻叹一口气,打断了他们的话。
三人突然感受到一阵脊梁发冷,不知什么时候起,周围弥漫着浓重的杀气。明月依旧躲在乌云背后不肯出来,任由血色浑浊了长夜的末尾。
“话多,命短。”凛霜尘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三人,毫无感情波动的一双眸子叫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三个活人,而是在看三个绝无生命的死物。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快乐、没有嗜血,这双眸子里能看到的只有平静,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偶然间微风拂过,吹动林叶沙沙作响。
“你是什么意思……”其中一人好像现在才反应过来,手按在剑柄上叫道。只不过话才说到一半,他便惊奇地在视野中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头,在脖子处的断口粘稠的血液狂涌,彻底染红了他的视野……
“所以才说,话多,命短。”凛霜尘面无表情的提着那人尚未瞑目的头,冷声道。长刀被他斜向下指,鲜血便顺着刀锋滴落,没有在刀上留下一点痕迹。那颗人头则被当作是无用的垃圾一样被随手扔掉,凛霜尘抬起手不动声色的将嘴角渗出的血丝抹掉,看向剩下两人。
解决掉了最轻松的一个……凛霜尘没有将长刀归鞘,却也没有再追击,只是盯着那两人,“这人在道上没有悬赏,算我白出一刀。你们呢?也想从我这里赚一刀吗?”
他本不想多废话,若是无伤,他早就动手了。奈何现在偏偏碍于伤势动不得,内伤尤重,他只想尽快找个安稳处落脚,哪儿能再随便出手?
于是三人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一会儿,那中年人竟笑了出来,阴冷道:“我可从未听说过凛霜尘手下走出过活人,难道今日我两人要开个先例了?”
“爱退不退,那便死。”凛霜尘在此时更不能露怯,刀锋一晃,冷声道。
“……师叔,”剩下那较为年轻的一人按剑上前,低声问道,“上吗?”
中年人斜过眼去瞟了他一眼,刻意扬声道:“上!为什么不上?我看这血榜末位已经是强弓之末……”
当!!!
话未说完,眼前便是一道雪亮刀锋急速放大,破空声迟迟响起,带着凛冽刀气斜斩而来!不过这中年男子到底是涉世已深,转瞬间便做出了反应,早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向上猛地扬起,长剑出鞘,却还有小部分留在鞘中,火花迸现处恰好格住那一道刀锋,疾退数步。
凛霜尘才懒得同他废话太多,要战便战,速战速决。
却看那中年男子当下凛霜尘一刀后,借着退去的数步将刀刃上的劲力卸掉,待他追击上来。只不过凛霜尘根本没再管他,这边击退了一个,那边可还傻站着一个没能反应过来的呢!
长刀稍顿而短刀疾出,噌的一声,鲜妍红光成为黑夜中唯一一抹亮色。方才那次冲撞将他浑身去势一消,电光火石间,凛霜尘旋身挥出一刀,直指那名年轻弟子的咽喉!
招式一出只在须臾间,可毕竟也要时间,那年轻弟子也是刚刚才有所反应,长剑在鞘中已来不及拔出,他便向后一倒,同时脚步后移,倒退出几步。刀尖自鼻尖划过,凛霜尘见一击不中,半路劲力一使便让短刀向斜下斩去,于其肩部割开一道半尺来长的血口,再进一步,旋身长刀斜斩!
招与招的衔接行云流水不见丝毫间隙可趁,年轻弟子拿向后一倒本就是权宜之计,再见这一刀便避无可避。所幸那中年男子恰好赶到,一剑横在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挡下凛霜尘那一刀,解去这一时之危。
不过凛霜尘冷哼一声却并未退开,居然仍保持去势不减,脚下步履连动竟绕过了那一剑,宛如穿过了那剑刃一样,仍向那年轻弟子追去。
血光再次涌动,这次,凛霜尘一袭黑衣被染作全红,依旧冷着脸。东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月终于遮遮掩掩的降了下去,灰蒙蒙的日光照射在凛霜尘苍白且带血的脸上,显得异常可怖。
这张脸不过二十来岁的光景,却堆满了见惯死人的麻木冰冷。凛霜尘面无表情地将自己扶着的那具赫然开了膛的尸体向前一抛,便激扬起枯叶纷飞。刚刚才缝合好的伤口又有了些开裂的趋势,内伤又重了……凛霜尘不动声色的检视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暗叹一口气。
“你还敢杀人!”那中年男子被他气得不轻,怒瞪着双眼,厉声叱道。
“我干的就是杀人的话。”凛霜尘淡淡道。
嗖!
薄雾已升,忽的从上方传来一声弦响,箭矢破空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一直波澜不惊的凛霜尘终于变了脸色,他明白了对方也有后手。
城楼上有他们的人!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看见一个铁制的锐利箭矢在视野中越放越大。凛霜尘可以遥望见城墙上有一道人影隐约,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这一箭势大力沉不可硬接,若是在凛霜尘全盛时,或许还能试试,但现在只能避其锋芒。
步伐下意识的向左后撤开半步,侧身以对。凛霜尘竖起长刀在身前,再顾不得身上的伤势,全力之下一身伤口全部迸出殷红的鲜血,溅落在地上成了一朵朵血花。这是他所能做的全部,因为箭,已经到了。
刀锋于箭头相接,不过一瞬,紧接着便微错开而一路剐蹭过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两尺长的箭身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成,竟与刀身擦出一片火花!刀刃似的箭头几乎是贴着凛霜尘的胸口飞过,衣襟被划开一道破口,胸膛上立刻横裂开一道伤痕,血液横流。若非长刀一阻隔,只怕早已命中,这样的结果都算是好的了!
那道飞矢流光般划过,,直刺入下方草地,一连串的血珠在半空中四溅,凛霜尘忍着剧痛一刀挑起身边的那口长剑,手顶住剑柄一推,将全身气力都灌注了进去,瞬化飞光。
城头隐约传来一声惨叫,凛霜尘环顾四周,却哪里还有那个中年男子的影子?早就趁他取剑的时候跑了。人终究是惜命的,他怕凛霜尘还有余力来杀他,自然是先走为妙,为了报仇而把自己的命都搭上可不值当。
呵呵,运气……凛霜尘扯了个笑出来,却猛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意识已经开始渐渐模糊了,他强撑着,一步三摇的扶着城墙,向不知何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