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寒露看着一串短号码发愣。她觉得陌生，但明显这是来自外院同事的呼唤。
她挂下电话之后似乎才彻底清醒过来。几分钟谈话里，她收到了一份郑重邀约，邀请她参与某个项目组的研究工作。她支吾着答应了。
电话里，那个人对凌寒露曾经的学术成绩大加赞赏。尤其盛赞了她那本获得省级金奖的自编教材。不过言语间也不时流露出遗憾，带有一丝“伤仲永”的意味。
总之，凌寒露磕磕巴巴地应承了下来。虽然过后她几乎记不起那究竟是个什么项目名。
次日醒来，凌寒露把最新通话的号码加入了通讯录。“方宇承主任”。
凌寒露依照方主任留的地址一路寻到了“雨竹轩”。一间古韵茶楼。
方宇承所说的项目组“碰头会”就安排在二楼包厢里。
茶楼门厅布置得清雅简洁。正中一组原木根雕桌凳，上面装点着陶瓷茶具。米黄色背景墙上，一副对联由草书写着“清泉流芳韵，贵客访茗茶”。
凌寒露这个到访的贵客在这间密室一般的茶楼里迷了路。她找不见通往二楼的入口，直到方宇承的召唤声从两组对开的置物架之间传来。
“凌老师，就等你啦！”
凌寒露循声望去，方主任所站的位置刚好被一盏禅意吊灯的光晕笼罩着。室内古筝曲轻缓流动，这个男人笑容真挚温暖，体态优雅。只可惜缺了臂上一根拂尘，要不然妥妥一名天庭来的使者。
她尾随着进了包厢。将方、凌二人算在内，就座一共六人。除了一张生面孔，其余均是外院英语系同僚。
那张生面孔，经由方宇承介绍，是他曾经带过的研究生。目前在A市某理工大学任教。也唯有这位方宇承的高徒，因为远离外院这个传言集散中心，而对凌寒露投去了清澈友好的微笑。
方宇承将一册打印稿递给凌寒露。“方案初稿在这里，你看看。”
他给凌寒露斟上茶，将茶点拖近，遂抬眼道：“诸位，这次就不由大家各自领任务了。我安排给各位的都是你们擅长的领域，放心。”
众人闻听，纷纷点头。
方宇承快速扫了眼凌寒露，见她只顾埋头看稿，便举杯道：“我这次有幸邀请到了凌寒露老师，我们项目组可谓如虎添翼。你们或许有所耳闻，凌老师的自编教材可是获过省级大奖的，有相当丰富的实战经验……”
众人听到这里，不约而同将人手一份的方案初稿翻回首页。他们不约而同重新审视了“项目主持人”一栏，凌寒露的名字赫然列在方宇承之后。随后有两人眼神互动，其余几人颔首作恍然大悟状。
项目组成员就各自存疑的部分进行了意见交换和商讨。约半小时后，第一主持人方宇承见晚餐时间已到，便招呼店家上了一桌精致的中式菜肴。包括一人一盅的佛跳墙。
散会。下楼。凌寒露凭着她聊胜于无的方向感寻到了底楼大门处。这时方宇承从大厅深处那两扇对开的置物架之间追了过来，手上浮着一层尚未烘干的水汽，手背手指泛红。那之前，除了第一个下楼的凌寒露以外，其余四人均与方宇承握手告别。
“不好意思，在洗手间耽误了会儿。你家在哪个方向，我送你吧？”
“我刚刚叫了网约车，马上就到。”
“周末占用你们的私人时间，非常抱歉啊！”
“感谢方主任信任。只是，那个第二主持人的位置，我实在愧不敢当。”
“凌老师不必多想，能力越大责任越重。”方宇承又一次将双手从裤袋里抽出来，下意识地摩擦手背和十指。
“方主任，我车到了。谢谢您的晚餐。”
“那好吧。周末愉快！”
方宇承见凌寒露上了车，才转身往停车场去。一路上他迫不及待地翻找背包里的小喷瓶。手背十指上呲呲两下，他长吁一口气，整个世界才仿佛重归安宁。
返回绿野小区，楼群间早已灯火通明。
凌寒露来到公寓楼前。她特地绕着灌木丛察看一番。确认几天前的夜晚，这里曾一动不动站过一个人。那不是雕塑。而这种确认对于她这个每天由此经过的住户而言，无疑是多此一举。
凌寒露仰头望向这栋公寓楼。某个角度上，树叶遮蔽之下，整栋楼竟能彰显一种幻境之美。她不能准确找到那个人当时所站的地方。她前后左右移动，变换各种角度尝试。而越是用心尝试，她越是感到心脏一阵阵抽搐。呼出的气流都是抖动的。
她不知道当时那个人抬头注视的是否是怀抱红酒瓶的半醉女人。如果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眯缝着眼睛是否刚好与那个人对视到……她讨厌自己时隔数日竟仍在揣测那个人的身份。她有多么想否认，自己分明想起了那个少年啊！
2
“许姐姐，是你在弹琴吗？开了免提？”凌寒露赖在床上。睁眼这种动作她都不愿意做，怕消耗能量。不过周末互相打扰是件乐事，再怎么想偷懒，这事不能舍弃。
“明知故问，怎么可能是我？俩孩子在家，我的时间都是他们的。是大宝在练琴。我陪二宝玩儿呢！”许书屏把识图卡片翻了个个儿，指指上面的香蕉问二宝用英语怎么说。
“真是好妈妈！”凌寒露赞美完毕，翻个身。
“谢谢夸奖。听你声音，还躺着呢吧？”许书屏与闺蜜天长日久相处下来，就连对方喘气声透露的细节都了如指掌。
“嗯……凌晨两点才睡的。这会儿还没醒透，要是语无伦次，麻烦你担待。”凌寒露将被头重新掖好，护住肩膀，围住脖子。她近来时常不自觉地用织物裹抱身体。而此举，有时并不是因为畏寒。
“煲剧啦？还是……”
“书屏啊，我最近要忙起来啦！”凌寒露把前一天受邀去茶楼碰头的经过和盘托出，“昨天回来就开始做功课，工程挺大的。给我摆的位置还挺重。真是亦喜亦忧。”
“你这是要重出江湖啦？”
“久未屠龙，剑都钝了……呵呵，我是不是太不要脸啦？”凌寒露在许姐姐面前并不需要掩饰对学术能力的自信。
“说实话，你们方主任把你挖出来，真是做了件好事儿。我虽然不是搞你们专业的，学历也不高，但是就觉得你平时给大家看到的，只不过是你的冰山一角……我没说错吧？”
“挺突然的，真没心理准备。要说我跟方宇承平时基本没交集，他怎么就想起我来了？”凌寒露又换成了俯卧的姿态。
“说得俗一点，是金子总会发光。你呀，别想那么多了！有机会就上呗，我支持你！”
“嗯。书屏，我觉得你炖大补汤真的有天赋！”凌寒露腹中空空，生理欲求迫使她主动跳转谈话方向。
“又来……那你具体说说？”
“你做的佛跳墙简直媲美名厨。”
“怎么，吃过正宗的啦？”
“就昨天，方宇承请的那顿，里边就有。我觉得差别仅在于你少搁了虾仁而已。”
“……寒露，我怎么听出点儿奇怪的味道来了。你想啊，他来还杂志跟你撞上，没过几天就请你一起做项目。吃顿饭吧，还碰巧点了那天我们俩吃的佛跳墙。我记得当时屋里全是那味儿，他肯定闻见了……”
“那能说明什么？”
“一是救你出牢笼，把你拽出自我封闭的泥沼。二呢，就是投你所好。他觉得你喜欢佛跳墙！”
“唉哟，真有你的。你不是让我别多想吗？整出这么一大堆来。”
“行。你走着瞧。对了，方喷喷昨天喷了吗？”许书屏对于自己起绰号的创造力颇为满意，逮着机会就启用一下。
“喷……哦你说方主任，没看见啊。不过，他去洗手间次数有点儿多。”凌寒露认真回忆。
“尿频尿急尿不尽？泌尿系统问题？这里边可包括肾，寒露你得考虑清楚。”
“书屏你说话收敛点儿。”
“怕什么，旁边就二宝，人家忙着抠卡片上的蛋糕假装往嘴里塞呢！没空理咱们。一会儿我带他去超市，他姐姐早上说想喝海鲜汤，我得准备食材。”许书屏谈到家务，语速明显急促起来。
“你们家小阿姨呢？”
“她双休日不来，一般节假日都不来。我老公说了，有我操持着就行。呵呵……你刚才还问钢琴是不是我弹的，你说呢？你上回说什么轻盈，飞起来，如果那次真飞起来了，恐怕就是绝唱。”
“……”
“所以啊，我那回说羡慕你，真不是矫情。寒露，听姐一句，赶紧起床，迎接你的新生活。”
“羡慕……”凌寒露不会曲解，她理解闺蜜的善意，但是“被羡慕”的人生难道就是她这样的吗？
“真的羡慕！你琢磨琢磨就能明白。”许书屏试图将话语表达得励志，却不经意流露出惆怅。
“可你现在的生活依然是很多女人求而不得的啊……”凌寒露将这句话生咽了下去。即使是面对闺蜜，她觉得任何有规劝嫌疑的感慨都是无礼的。当你无法身处局中。
凌寒露挂完电话，又缩回被窝里。阳光透过镂空窗帘在她脸上画出了一片暖调的斑驳。
她视野是金色的。在密集的脑力劳动过后，极度疲惫之下，满眼金色释放出一股禅意。它不需要茶楼里低回的古筝曲加持，即使没有熏香在场，也一样使她步入超凡的境界……但她强迫自己彻底醒来。
整套公寓，凌寒露花了一个小时做清理。她要消灭这个空间里所有病态的气味，作为迎接新生活的前奏。
打扫完毕，她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化了个能力范围内最精致的妆。当然，这六十分钟里有差不多一半时间用来处理结块儿的睫毛膏。
确认眼皮边缘的“苍蝇腿”被清除干净，耳后的香水已经过渡到中调部分，她挎上背包出了门。
3
咖啡馆最深处有一排超长的沙发座。凌寒露择了最靠近角落的坐下。
面前的小圆桌上，她在电脑旁摆了杯美式和一碟用来当作午餐的华夫饼。店内音响里播着Chantal Chamberland，柜台后的店员不时呼唤某某小姐某某先生前来取餐。麦香，咖啡香，奶油香，路人经过时身体上各式的香……在这甜香浓郁的氛围里，凌寒露潜心钻研起她的学术来。
她在方宇承所认为她擅长的领域里双眉紧锁。
剑确实有些钝了。远离江湖三年之久，她发现做研究的某些必备技能已经退化，它们需要时间再次被激活。
凌寒露盯着屏幕目不转睛，丝毫预判不到“危险”将至。
她选择坐在角落，初衷是想不被打扰。却没料到这是进出洗手间的必经之地。一位姑娘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了。路过时一个甩手的动作将凌寒露的美式呼到了地上。
姑娘花容失色，瞧着自己那双被咖啡沾污的鞋面直发呆。凌寒露见姑娘关注点竟然没放在惹出的祸事以及善后处理上，也惊得发呆。她索性往后仰倒，靠在沙发靠背上，静观其变。
这时姑娘往咖啡馆另一头的卡座区招手。她唤出的名字，让凌寒露心头一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