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露,你说这时间过得有多快。我还记得第一次请你喝汤的时候刚春暖花开,这会儿树叶子又黄了。”许书屏嘴里说着叶子黄,手指不由自主捋捋同伴的发梢。
“那会儿春暖不暖,花开不开,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你熬的汤搁了好多高级食材。大补啊……第二天我嘴角起了个泡,不知道跟这有没有关系。”
“你……我说你怎么以怨报德呢?没良心的!”许书屏手里一撮头发被撒气似的抛起来,落下刚好盖住凌寒露半张脸。她见闺蜜被她整成一副颓败样儿,又觉不舍,急忙将发丝理顺,归拢到耳后。
“你当真啦?书屏,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珍惜你。”凌寒露扭头娇嗔道。
“知道知道。告诉你啊,我今天带的汤可是放了十八种食材。我不管啊,哪怕你明天早上起来嘴角两边都长泡,眼睛发绿光,你也得喝了。”说着嘿嘿笑了起来。
许书屏尽管音量压抑到极致,却仍然惊动了两排长方桌之隔前来查阅资料的本院女同事。西语系副教授,与凌寒露一个楼里共事,却因为质疑对方品行而时常冷眼以对。
女同事轻咳两声,眼都懒得抬。笔尖指指墙上“禁止喧哗”的标识。她面无表情,却对许管理员“知法犯法”表达了控诉。
许书屏闻之观之立刻捂了嘴,面露尴尬。她示意凌寒露看钟,再指了指办公室方向。
半小时后,默契使她们会合。
2
午休时间。凌寒露被许书屏“挟持”在办公室里享用她熬煮的神汤。
“你可不知道啊,搞这东西,准备材料比煮的时间长多了!为了这个,我整整忙了两天!”许书屏从微波炉里取出瓷罐,将内容分装到青瓷小盅里。乳黄乳黄粘稠的汤羹,加上瑶柱鲍鱼花菇海参……许书屏每舀一勺,就冲凌寒露抛上一眼,享受来自对方惊艳的神色。
“佛跳墙?”凌寒露盯着青瓷容器里的山珍海味,从她有限的美食阅历里翻找出来这么个名称。
“对啊,你吃过?”
“没有。就知道是福建名菜。我的理解,相当于精致的乱炖?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闽菜系啦?”凌寒露闻味时眼睛眯成线,她觉得这样才对得起如此豪华的烹制。
“……各种菜系都练练。”许书屏和凌寒露面对面坐着,看闺蜜沉迷美味不能自拔,甚是安慰。“喜欢的话,还有一罐你带回去。”
“喜欢啊,你在我心里就是神厨。”
“别,最怕这个‘神’字儿了。你没听说过吗,造神和毁神都在一念之间。”
“嗯,深刻。”凌寒露语言变得精简起来,美味占据了她绝大部分唇齿功能。
“说点儿实在的,你表扬我,我很高兴。不过这真是我第一次尝试,还觉得不够好呢。你太捧场了。”
“书屏,我又得说了,你简直全能。育儿成功,厨艺绝佳,还弹得一手好琴……”
许书屏闻听,却轻轻叹了声。她的眉形已由好莱坞早期女星的样式改了回来,然而眉头的忧伤却像是刻上了。她稍加犹豫,问道:“寒露,你说这福建人是不是家家都会做这道菜啊?”
“嗯?”凌寒露一时接不住问题,她迅速判断这是道统计学的题?风情民俗题?还是脑筋急转弯的题……想了想,稍作改动抛了回去,“那你说我们这儿家家都会做松鼠桂鱼吗?”
“呵呵,倒也是。”
凌寒露打量许书屏,看她亦喜亦忧,心神不宁。深感这个女人的肉身虽在,灵魂却似乎乘着秋千荡开了。
她乘的是秋千,两根长铁链拴着的,并非什么无牵无绊的飞行器。荡得再高再远总要归来……
凌寒露意识到,刚刚许书屏问的,其实是一道伦理题。
“书屏,物业中心那个,是福建人?”凌寒露权衡再三,问道。
“对。那边一个小城。寒露,你怎么问起他来啦?”许书屏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个关键词牵动了某种柔情似的,笑得温婉。
“就突然想到了呗。”
“怎么,该不会是佛跳墙让你想到红杏出墙?不厚道!”许书屏含嗔带笑,对此话题颇有几分欲拒还迎的态度。
“我可什么都没说……”凌寒露点到即止。
她不觉得有资格意味深长。好闺蜜不乏生活智慧,且生性善良。她愿意相信上天有好生之德,能护佑这个好女人逢凶化吉。即使枝节横生,也终将归于平静,一世安康。
“行,你什么都没说。我呢,你就放一百个心,有分寸的,这岁数了,还有家有口,谁都怕节外生枝晚节不保不是?……等等,”许书屏突然间噤声。耳朵支棱起来,脑袋左右转动,而后道,“外面什么声音?有人?你听听……”
“没有啊。”凌寒露仔细确认,“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说,让你放一百个心,我有分寸!”
“我放心,好了吧?书屏你这件外套不错啊!”凌寒露机智地跳转焦点。
“好看吗?我脱了你试试?”许书屏未等对方回应,主动将小香风短上衣麻利地扒拉下来,“你把外面的脱了再套上,我觉得也适合你。”
凌寒露不想驳她的好意,只得顺势而为。她解了纽扣,长款风衣卸下,露出修身打底衫。
正在许书屏注视下换装,忽听得书本落地声。俩人面面相觑,随即朝那未能关紧的门张望。
地面上人影缓缓挪近。两个女人敛声屏息,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一路击打着门外阅览室里的静谧。
凌寒露将小外套前襟拽在手里,拢住胸口。她略有迟疑地挪动步子,前去一探究竟。身子刚触到门框,却撞上迎面而来的高大身影。那人几乎与她同时僵在原地,惊愕不已,手中书本砸落地面。
凌寒露立即俯身捡起,交还。在“对不起”脱口而出之时收到对方的“抱歉”。
她闻声一愣。嗓音太过熟悉,她忍不住抬眼确认。
“凌老师,你好啊!”
没等凌寒露开口,中年男人率先打起招呼。这让她在明确对方身份之后感到自己颇为失礼。
“方主任,您好!”
许书屏接过这本砖头厚的期刊。“主任您可以让别人带过来,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哦,不麻烦别人,大家都很忙。这个合订本借了好些天,一直没空來还,十分抱歉。刚好中午有点空就过来了。马上要去外地开会,一耽误又得拖很久。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休息啦!再见!”说着,方主任踩着一串清脆的回声离开了阅览室。
许书屏目送访客走远。待人影转弯消失,方才抱着期刊往书架方向去。边走边回头冲着凌寒露眨眼道:“还别说,方喷喷的身材管理做得很到位啊!宽肩窄臀,玉树临风,啧啧,哪像个奔四的……”
“书屏你现在就可劲儿地浪……嗯?方喷喷?说谁呢?”凌寒露依旧攥着前襟。
“方主任啊。哦不好意思,忘了他是你领导。失敬失敬!”
“他怎么招你啦?人家堂堂方博士方教授,搁你这儿成了喷喷?跟喷子什么关系?”
“跟喷子没关系。跟喷的东西有关。你刚才靠他那么近,就没闻见他身上的气味?”许书屏将期刊摆回书架又顺便整理一番。接触过杂志的手指搁到鼻头下方闻了闻,点点头,表明自己没有无中生有。“我说什么来着,就是这个味儿!”
“气味?我没注意。”凌寒露试图从许书屏微蹙的眉间推断她所指气味的属性,试探道,“狐臭?香水压狐臭?”
“想多了。我管他叫喷喷呢,是因为他在我这儿看杂志,每次翻完一本放回去都要拿消毒水喷手,就随身小喷瓶那种。你可不知道啊,死命地喷。看他那样儿,我都觉得自己天天泡在病毒里,没几天活头了……”
“哈哈!”凌寒露被逗得大笑不止,但鉴于之前被人提醒注意的“禁止喧哗”,她立刻反思并及时整改。“嘘!”她手指抵唇。
“没事儿,甭理她。”许书屏朝空气里翻个白眼,“说回来,真的,太夸张了,他跟我说话都带着那种消毒水的味儿,我真怀疑他也拿来当口气清新剂使的。”
“洁癖吧,可以理解。谁还没有点儿怪癖呢?”
凌寒露和这位方主任接触并不多。系里院里开会时因为职级差距也不坐在一处,几乎没有对话的机会。
不过对于他的简历倒是略有耳闻。方宇承,三十八岁,博士,研究英语国家文化和翻译理论。离异,无子女。
别的,凌寒露没有兴趣打听,也就知之甚少。谁还没有点儿隐秘之地呢?就比如他那么激进地对待翻过书的手,或许正是源于某种难以言明的苦衷吧!
她自从一时之间沦为外院的舆论中心,深受他人猜忌评论之苦,便对于背后论人长短的做法十分警觉,慎之又慎。己所不欲,何施与人?
下班回到住处,凌寒露用了点简餐。
餐桌一角摆着某次被许书屏强制带回的大半瓶红酒。它像抹着酒红色甲油的冷白手指,朝这个独居女人肆意撩拨。
她擎了酒瓶,往阳台走去。
深秋已至,夜间的风里不免夹杂几丝寒意。酒精加持,这寒意拂过泛红的脸颊,令她脚底飘忽,心神荡漾。而阳台外侧,栾树叶黄、绿、橙、红,狂野不羁。眼前被随性涂鸦的夜幕,仿佛一堵墙。它用画作吸引她,但也禁锢她的视线。
“呵呵,又是黑夜降临……”凌寒露笑笑,醺然欲醉。她抱着酒瓶往楼下探看,寻找别的生机。只是夜色过于浓重,且酒意一阵高过一阵。双眼模糊以致辨不清,灌木丛里那个一动不动矗立着的,究竟是人还是雕塑?
这景象,既平常,又异样,像个诱人深陷的迷。
凌寒露胸口抵住栏杆,前倾,奋力朝着灌木丛望去。而此时,她身后客厅里,手机骤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