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宇文士及自京城返回前线。他带来的好消息是,皇帝颁诏敕褒扬慰勉东征将士,完全赞同秦王世民“扫清外围,孤立洛阳”的战略方针,并赐世民亲笔手敕曰:“今取洛阳,止于息兵。克城之日,乘舆法物,图籍器械,非私家所有者,委汝收之;其余子女玉帛,皆可便宜从事,分赐将士。”
宇文士及另有一不幸的消息带给秦王,原来半月前,秦王府阴孺人弘慧所生世民次子宽儿不幸得急病夭折。长孙妃在托士及捎来的家书中自责未能照顾好弘慧母子,并说弘慧为怕世民前线分心,不敢将此消息传报世民。长孙妃思虑再三,认为还是应该让世民知晓此事。
世民闻此消息,顿觉满心满肺地痛起来,似有一把利刃在五内拧绞!
这阴弘慧乃是阴世师之女。阴世师当初受命于隋帝留守西京抗拒李渊义军,且杀害李渊五子智云,又派人毁李家祖坟和宗祠,被李渊下令斩于市。两家原本结下“深仇”。阴世师女儿阴弘慧和儿子阴弘智被没官为奴,弘慧被发落到秦王府。世民西征薛秦生病返京时,得她悉心照料,世民怜她聪慧灵秀,身世飘零,觉得那阴世师原本隋臣,也算是效忠隋室忠于职守,且人死仇灭,有意化解两家旧怨,便禀明父亲纳阴氏为孺人。
阴氏所生宽儿比世民长子承乾小几个月,才只两岁。这一年来世民几乎全是在外征战,与宽儿只不过六月待在京城时见过几面。世民还极力促成将宽儿过继为五弟智云嗣子,以慰万氏姨娘失子之痛。不料想父子间的缘分竟如此短暂。
此时世民府中又有杨孺人怡宁所生三子恪儿和长孙妃所生四子泰儿,均出生于上次他北征之时,都还十分幼小。
想起妻儿,世民难免心中有愧。
冬日的夜空,只有几颗寒星若隐若现,散发着冷凄的光芒。
冷风撩起少年将军的衣袍,李世民伫立在夜幕下的营帐外,心潮难以平静。
“殿下,帐外露浓霜重,小心着了风寒。”长孙无忌走过来劝道。
他自然了解世民此刻的心情。好在夭折的不是他亲外甥,故无忌倒不觉有多痛苦,但当着秦王之面,他自然也是一幅沉痛的表情。
“殿下可需回京一趟?”世民给无忌看过父皇给他的手敕,信中也对宽儿之事表示痛心,嘱世民如有需要可返京探家一趟。故无忌此时问道。
自七月出兵以来,秦王为显示自己与士卒同甘共苦之决心,从未回京探家,只是隔一两月,会派无忌回京汇报战况,顺便探望妹妹,为他们夫妻之间互相传递消息。
无忌为名将之后,武功并非不通,世民却一向只任他为文职,不派他上前线冲杀,这自然也是他存有“私心”,不愿小妹最亲爱的哥哥遭遇不测。
而世民自己却不顾忌亲身犯险。此番东征临别之际,连父皇李渊都嘱他:“为将之道,在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儿还当珍重,不必亲身犯险。”
世民知道这是父皇关心他的安全。但他也深知,在战场上,自己身先士卒的表率作用,对唐军将士有着极大的感召力,比任何说教都更能鼓舞唐军临敌的斗志。
世民略带苦涩地摇摇头,对无忌道:“我军出征日久,将士思归。我若此时回京,必对军心不利。”
世民还是迅速作出了决定,洛阳不克,他誓不还京!
“殿下、长孙先生——”来的是行台兵部尚书殷开山。
“殷将军,何事?”世民问。
“启禀殿下,晚间巡哨截获一人,此人似从东都城内潜出,他一开始声称自己是洛阳行商,为避东都战乱不得不远走他乡。后来士卒在他携带行李中发现大量珍宝,怀疑他不是个普通商人。他才不得已说出自己名字长孙安世,听说是长孙先生族兄。故此属下特来禀报。殿下看如何处置?”殷开山道。
“噢?”世民望向长孙无忌。
无忌道:“属下是有一族兄长孙安世,此人向昔与三哥安业交厚,他现任王世充内史令,甚受亲信。我原想禀明殿下,派人策反此人为我所用,但虑及时机尚未成熟,故未曾言。”
世民明白了。无忌母亲高氏为其父长孙晟续娶的继室夫人,高氏进门前长孙晟已有数子。长孙晟故世时,无忌年仅十二岁,无双八岁。他们异母兄长安业却已成年,竟霸占家业,欺凌继母高氏和无忌兄妹。高氏不得已带无忌兄妹依附兄长高士廉。无忌兄妹早在父亲去世三年前,便由于父亲远谪边郡,被父亲托于在京城长安的舅舅家中,父亲去世后便一直由舅舅高士廉抚养长大。
世民自幼与无忌兄妹相识,对他们这一段凄楚往事自是知晓。当初长孙晟去世无忌兄妹受欺时,长孙家族竟无人为他母子兄妹执言,让他们小小年纪看尽世态炎凉。
世民道:“这长孙安世携大量珍宝潜出洛阳,必是王世充要其前去向窦建德求援无疑。且去看看!”
长孙无忌见到长孙安世,笑道:“安世兄别来无恙!不知兄长何时改行做了行商?”
这安世比无忌年长二十余岁,年已五旬上下,此际苦笑道:“不改行做行商,何能见着贤弟?”
无忌便为他和秦王做了介绍。
安世见秦王气宇轩昂,仪表非凡,心下叹服。见秦王亲自来,他惊疑不定,问道:“大王打算如何发落外臣?”
世民微笑道:“听说是王妃族兄路过唐营,孤特来会会亲,别无他意。兄台仍可照旧去夏营为使。”
安世颇觉意外:“大王不介意夏军来援?”
世民道:“天下一统,大势所趋。唐与夏早晚要见高低分晓。孤倒是怕他不来,若其前来,孤正可毕其功于一役,免得将来劳师远取。”
安世道:“大王如此信心十足?不怕腹背受敌两面作战?洛阳城坚,一时难破,唯缺粮草。若郑夏合兵,洛阳得夏军粮草资助,则胜负未可知。且窦建德称雄河北,士马精强。大王还是谨慎为之。”
世民哂然一笑道:“窦建德虽强,然夏军在河北罕逢强敌,只一个罗艺,夏军即已败多胜少。且据我方情报,夏军军力最多不过十万。我军却曾胜西秦、定杨强悍之师,数临强敌,临战经验远胜于夏军。且我军屈突通、刘弘基、秦叔宝、程知节、李世勣、罗士信、尉迟敬德、翟长孙等将,皆是驰名天下之猛将,足下以为夏军将领能及得上?我现已着李世勣将军东向接收管城,并相机夺取武牢(即虎牢)。李世勣将军无论向昔在瓦岗,抑或今在我唐军,都是一等一的人才。武牢交给他,我自是放心。夏军若来,我军只需扼住武牢,令夏军插翅难过,夏军就无法与洛阳郑军会合。彼时洛阳守军仅能自守,恐已无力攻我。我只需留一偏师对洛阳围而不攻,移大军与夏决战。兄台以为,窦建德劳师远征之十万大军,有机会破我二十万以逸待劳之师?”
无忌闻世民一席言,佩服无地!片刻之前,世民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此时却是思路明晰,并毫不隐晦夏军若来他将要采取的对策,显示其强大的自信与必胜的信念。
安世则顿觉气沮神丧,半晌无语。
无忌提点道:“洛阳已成釜中之鱼,兄长有何打算?莫非真欲与那王世充一同烂在锅里?”
安世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的家人俱在宫城之内。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原来如此!世民道:“孤王适才已言,绝不为难兄台。兄台此去夏地,只要能说服窦建德出兵援郑,将来平定郑夏,兄台便记首功一件。”
安世道:“殿下当真?殿下若不惧两面受敌,安世此去定然说服夏王便是。”他素有辩才,故王世充此番见洛阳局势危急,迫于无奈,才派他和亲侄代王王琬向窦建德求救。
世民知他已有意降顺,便解下腰间一块佩玉道:“仓促之间,无以为凭。便将此玉赠兄,聊表双方友好之心,坚如玉石。”
安世接过玉佩,突然下拜道:“在下今日总算得见真主!从今而后,愿效犬马!”
世民忙扶起他道:“兄台不必多礼!”
安世告诉世民等人,王世充此番派了侄儿代王琬和他为正副使,出使夏境求援。王琬先已赍国书和部分轻便财宝乔装先行,安世因携大量礼物行动不便,出城时为唐军所执。
世民于是对外只宣称,长孙安世确系行商,任由他离去。
第二天,秦王颁教令于军中:“洛阳一日未克,本帅一日不还京。再有言退兵者,斩!”
众将见秦王态度坚决,不再言班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