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流战清流(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三十六集
高拱见赵贞吉戳破了自己的心思,眼中带着几分愠色,大手一挥,继续咆哮道,“那就一起担!我高拱现在就写奏疏,你赵贞吉也这就写奏疏,六部九卿,还有那么多的给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嘛。还说海瑞妄议圣意,人家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进京就敢针砭朝弊,可是我们这些人一个个只图自保,真是满朝汗颜。笔墨就在这,赵大人,我和你这就带头上疏,你敢不敢!”高大人那一声“满朝汗颜”,等于是把在座的各位都给骂了,可惜并没什么卵用,大家都是出来混社会的,说好听点叫职业经理人,说难听点就是高级打工仔,成天混吃等死,躺平了挣工资它不香嘛,还要啥自行车啊;至于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老朱家的人都特么不上心,别人凭什么替他们上心,这世上哪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道理;正所谓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都是在单位混口饭吃,不图人人自保,难道要学海瑞那厮,图个人人自危嘛,高拱这鸟人光讲道德、不讲利害,分明是在耍流氓。
赵贞吉的意思,是要大家一起给工部凑钱,高拱听了这话,登时就翻脸了,嚷嚷着要喊上大家一起给道长写奏疏,总之就是舍命不舍财,要钱吏部一分也没有,要奏疏高大人手里有的是,而且还要拉赵贞吉带头上疏,大家一起找道长玩命,就看赵尚书你敢不敢跟了。赵贞吉心中一阵冷笑,自然不会中那高大人的激将法,直视着高拱凌厉的目光,坦然答道,“如果于事有补,你高大人忧国,我跟着就是...”,赵贞吉的逻辑相当缜密,若是于事有补,高大人的牌自然要跟,若是于事无补,即使弃牌又何妨,只可惜后半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被老恩师给打断了。“不是负气的时候”,徐阶脸色铁青地望着二人,不容置疑地说道,“眼下谁都不能上疏,一句话也不能说”。明知道高拱说要上疏是在虚张声势,徐阁老也不得不如此表态,只能暗自在心中骂娘,这群流氓文人除了会打嘴炮外,简直是一无是处,人家道长不过是想多要点儿钱罢了,成不成的还可以再商量,你们这一言不合就要上疏喷人,到底是要闹哪样。
见徐阁老拦着不让上疏,高拱眼中闪过一抹得意,向前踱了几步,得理不饶人地逼问道,“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什么”,高大人的意思很明显, 甭管是为了什么,不让我上疏可以,但给工部的钱,我可是一分一厘也不会出。面对得寸进尺的高大人,饶是徐阶再好的涵养,此刻心中也燃起了几分真火,刀子般地目光扫了过去,缓缓站起身,一板一眼地大声说道,“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你们既然提到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说了吧,我离宫的时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把海瑞在六必居写的那几句话,立刻抄写、刻匾挂到六必居去,并且断言,海瑞是何心,我们这些人又是诚何心,只有裕王知道!”真正的高手过招,从来都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高拱说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工部的银子,我们吏部一分钱也不出;徐阶则说为了大明的千秋万代,凑钱的事,哥几个谁也跑不了,谁不出钱,谁就是居心叵测,坑害大明的下一代。
徐阶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拱,放缓了语气苦口婆心地劝道,“冯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发朝天观了。谁不知道冯保在裕王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岁,孩童何辜?肃卿,你我这些朝廷大臣,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可皇上现在就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你我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了大明的根基呀!”高拱刚才说海老爷是在针砭朝弊,徐阶则说海瑞是在针砭裕王、针砭万历,凭借一己之力,竟然成功搅合道长一家祖孙三代,真想问高大人一句,你把这么个货调进北京,到底是诚何心!徐阁老的一番话,把高拱说的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额头上多了几滴冷汗,这会儿已经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高大人是真没想到,就为了海老爷的一幅破字,道长竟然能玩的这么大,把自己的独子独孙都给搭进去了,这跟“欲练神功,挥刀自宫”还有特么什么区别。高拱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心底是止不住地发颤,生怕自己变成徐阁老口中,走了一个还有一个的那波人,长长叹了口气,微闭双目低头不语,见高大人吃了瘪,旁边的赵贞吉脸上挂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心里感叹着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徐阶见众人都是一副面色凝重、低头不语的样子,微微颔首,眼底藏着几分得意,一边缓缓踱步,一边喃喃自语,“忝列首辅,我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上午奏对也就一个时辰,皇上就发了两次病,后一次几乎昏厥,圣体已经堪忧了...”说到此处,徐阁老的声音已是带了几分惆怅,眼角更是闪着一抹泪光。道长病重,圣体堪忧;裕王被罚,抄字刻匾;小万历何辜,竟痛失大伴,正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道长一家祖孙三代,都被海瑞这厮祸祸成这样了,你高拱不说为君父分忧吧,竟还为了碎银几两,要串联众人上疏去给道长添堵,高大人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嘛。高拱此时也觉得于心有愧,脸上带着几分汗颜,双眼微微泛红,急忙改口说道,“那我们就不议了,李时珍就在裕王爷府,我这就去,立刻带他进宫,就是拼着龙颜震怒,我也要奏请皇上,请李先生给他施医呀!”
高拱嘴上说去裕王府请李时珍,其实是想赶去见裕王,海老爷的事儿连累了裕王跟世子爷,自己不去找老板当面交待两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乎银子的事也必不议了,随便编了个蹩脚的理由,就打算闪人了。徐阶知道高拱这是急着要去见裕王,心中一阵冷笑,随即一本正经地提醒道,“今天不行,去了,也进不了宫”。高拱心里清楚,徐阶这是故意在拿话恶心自己,只得焦急地搪塞道,“那就找吕公公,让他领李时珍进宫,这个时候只有他,比我们明白圣体堪忧”,甭管李时珍能不能进宫,裕王府那边,高大人肯定是要跑一趟的,而且是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动身。徐阶戏谑地盯着高拱,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故意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劝道,“肃卿呀,冯保为什么被逐出王府,到现在你还想不明白吗?”
高拱刚才满脑子想的都是裕王,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吕公公罢了,直到听了徐阁老这番话,才如梦方醒般地意识到,卧擦,冯保他老干爹怕不是也要凉了吧,自己这回调海瑞进京,似乎是有那么点儿草率了阿。高拱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伸手指着徐阁老,忐忑地问道,“吕公公他...”,徐阶摆摆手止住了高拱的话头,面色凝重地叮嘱道,“忧君忧民,皆同此心,这几天通告各部,约束属吏,大家皆要以国事为重,不许上疏,更不许私下妄议朝事”。虽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在徐阁老口中,忧君始终是要排在忧民前面的,所谓“皆同此心”,就是告诉面前那三个老狐狸,宫观肯定还得接着修,给道长的拨款也必须增加,剜肉补疮的事儿谁也跑不了,这钱你们给也得给,不给特么也得给。其实忧君忧民都是其次,最关键的还是要忧自己,毕竟要以国事为重,权当是破财免灾了吧。
赵贞吉说海瑞妄议朝政,高拱则说海瑞针砭朝弊,俩人争了个面红耳赤,最后还是徐阁老亲自给这事拍板定了性,海瑞私下妄议朝事,情节虽不严重,但影响极其恶劣,对这一类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广大官员也应该提高自身认识,务必要引以为戒。徐阶又望向赵贞吉,郑重其事地说道,“孟静,你管着户部,那个海瑞已被锦衣卫看着了,倘若他明天还能到户部报到,你跟他好好谈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只不过徐阁老这番谆谆教导,怎么听都像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尤其是那句“才具要用到本分上”,明面上说的是海瑞,实际上暗戳戳喷的是高拱。你说这高拱也是,自己明明管的是吏部,却非要在钱上斤斤计较,一听说要给工部增加预算,人家户部尚书都还没说啥呢,高大人反倒先急眼了,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嘛。预算分配本不该高拱管,这厮非要瞎掺和;干部调动倒是该他高拱管了,这鸟人偏偏又管不好,调谁进京不行,非特么要把海瑞调过来,连累了裕王、小万历不说,还把吕公公一并给搭进去了,高大人这波操作,简直令人发指、让人窒息,所以说,这人阿,贵在有自知之明,才具还是要用到本分上才行。
赵贞吉与老恩师心意相通,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本正经地答了声,“师相放心,弟子明白”,赵尚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乐开了花,今天眼见着高拱在内阁吃瘪,明天就该轮到海瑞在户部倒霉了,正所谓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皇天不负有心人,海老爷这回总算是栽在老领导手里了。
徐璠满头雾水地望着徐阶,完全没有品出老爹话中的深意,心中还在盘算着工部那150万两银子的事儿,眼瞅着父亲他们就要散会了,这才着急忙慌地问道,“那工部替皇上修宫、修观的款项怎么办,都七月了....”。徐公子啊,你可长点儿心吧,修宫观的事,你爹刚才已经拍过板了,原话说的是“忧君忧民,皆同此心”,那150万两银子,最后肯定能拨到工部去,而且一准儿是只多不少,至于这钱具体该怎么出,你爹自会去跟你那几个不靠谱的叔叔打擂台,这事儿,就不劳你一个小辈瞎操心了。徐阶失望地扫了徐璠一眼,心中暗自摇头,想着今天若是严世蕃站在这里,指定说不出这般人头猪脑、愚不可及的话,不待儿子把话说完,便挥了挥手,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事不再各部合议,你和孟静都回各自部衙吧,那笔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内阁来议。”
所谓“由内阁来议”,说穿了就是让徐阶一个人拍脑袋定,次辅李春芳刚才已经表过态了,说是要各部再仔细算算,如今首辅、次辅意见高度一致,无非是从吏部、兵部、户部三家身上再薅点儿羊毛罢了,只剩下高拱一个刺头,量他也翻不起什么浪来。高拱此时哪还有心思继续跟徐阶他们开会扯皮,只想飞奔到裕王身边去嘘寒问暖,于是火急火燎地嚷道,“徐相,我还得去裕王府,还得去找李太医啊”。讲道理,内阁开会商量预算分配可是正经事,徐阁老刚才还告诫大家说要以国事为重呢,高拱这厮扭头就要请假跑去找裕王聊骚,这会儿也不扯什么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了,所以说“国事蜩螗如此”,这里面自然也少不了高大人的一份功劳。徐阶面无表情地望着高拱,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戏谑,顿了片刻长叹一声,“也罢,那我们明天再议吧”,众人纷纷告退鱼贯而出,徐阶从茶几上拿起一摞票拟,刚走了两步,便听见耳旁传来一声“师相...”,不等赵贞吉开口,挥挥手说了声“回去吧”,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自己徒弟要说什么,徐阁老当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无非还是为了那碎银几两,其实有些话根本不必说出口,该怎么做,老恩师心里都有谱,毕竟亲疏有别,这一碗水肯定是端不平的。
一顶四人抬的大轿,停在了裕王府正门口,高拱急匆匆地钻出轿子,朝石阶上走了两步抬头才发现,今天王府两旁的侧门全都关了,皱了皱眉,诧异地大声问道,“才申时,为什么把门关了?”守门的禁军向前踏了一步,伸手拦住高拱的去路,一板一眼地说道,“高大人留步,王爷有谕,从今日起,养病期间外官一律不见”。高拱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赶到裕王府,当然不甘心被拦在门外,于是冲那禁军声色俱厉地吼道,“打开大门,我有事禀报王爷,不见外官还不见我嘛,我兼着王府的侍读将官,不是外官”,说罢迈步便向里走去,那禁军面无表情地再次伸出手,冷冰冰地劝道,“高大人,王爷说了,除了张师傅是皇上钦定的日侍讲官可以进入,高师傅和徐师傅都不必来了”。高拱怔怔地与那禁军对视了两秒,心中莫名涌上一股酸楚,暗自琢磨道,那徐师傅平日里两面三刀,裕王不见他还情有可原;可自己向来忠心耿耿,怎么也会被拒之门外呢,难道真是因海瑞在六必居题字的事,让裕王跟自己之间生了嫌隙。
高拱默默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地望着王府大门,眼神之中满是哀怨,虽说裕王爷隔三差五地便会在家养病,但像今天这般,点名不许徐师傅跟高师傅进门的情况,确实少见。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拱也不知道,裕王跟小万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怀着满腹心事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退后一步,低头鞠了一躬,神情落寞地说道,“烦请代我向王爷问安”,说罢转身便走,到现在为止,人家高大人可压根儿就没提,请李时珍进宫看病的事儿。高拱刚走到轿前,突听得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猛地转回头,看见是一身布衣的张居正夹着本教科书,从王府里走了出来,眼中忽地闪过一抹亮色。张居正也看见了高拱,两人对视了一瞬,喊了声“肃卿”,便向高拱身前紧走了两步,高拱回了声“太岳”,一把将张居正拉到身前,郑重其事地问道,“王爷安否?世子安否?”都怪徐阶那个老匹夫在内阁里吓唬人,刚才看到裕王府大门紧闭,又听说裕王不肯见自己的时候,高师傅心头也是止不住地一阵狂跳,还好恰巧撞见了张师傅,赶紧找他问清楚情况,自己也好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