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顾盼把“勋章”从透明包装袋里拿出来。那是一只蓝染编织手环。双面飞鸟铜坠。
它被塞进纸袋,与披肩为伴。
兴冲冲上到凌寒露家楼层,顾盼却在门前犹豫起来。双手背在身后,纸袋在指间捏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你想干嘛?到底想干嘛?”他自问。
他迟疑着摸到门铃上,像摸着颗棋子。动了悔棋的念头,嘴里却念着落子无悔。如此纠结,门里响起拖鞋底步步逼近的细碎声音。
顾盼朝后退了两步。缩在光线阴暗的墙边。
门开了,开了条缝。屋里的人用后背顶着门出来,两手各拎一只垃圾袋。她原地转个圈儿,转到刚好能褪下拖鞋的位置。搭上一脚蹬的旧皮鞋,一个后踢腿将门关上,她冲向电梯。
顾盼倚墙站着,满头大汗。他不害怕,他紧张。
他细致观察了这个明显视力不好的女人。蓬头散发,板材大框眼镜溜在鼻尖上。体态与平素大相径庭,宽大睡裙下,含胸驼背。
他印象中郁妍也曾这样过。妍妍姐解释说,穿睡衣不穿胸 罩,短暂外出怕凸点,就会弓着。
顾盼感到分外慌乱起来。纸袋边沿被揉捏得快赶上皱纹纸了。
顾盼把它摁在墙上试图抹平。不料指腹上的汗液却将白底上的彩色晕了开来,花脸一般。他恨得捶墙。
这时电梯铃响。随着墙面一大块被照亮,女人夺门而出。她空着手趿着鞋,收着怕凸点的胸一路碎着步子冲自家门前奔过去。
顾盼就在她身后瞧着。她并没有因为下楼吸了些户外空气而变得耳聪目明起来。在这个监控死角里,她第二次“无知”无畏地从一个一米八的成年男性眼前荡了过去。衣冠不整,胸 罩不穿。
顾盼眼见女人冲进屋,推上门。
此刻楼道空间再次由他掌控。他松松肩膀,清清喉咙,尽可能体面地上门来送还失物。
2
“稍等——”凌寒露听到铃声,先是一愣,随即含糊地应答一声。
对镜刷牙是她最爱的清晨催醒环节之一。她喜欢伴着清新洁净的气味,用软毛刷子将镜中呈微笑状的唇齿清理干净。但今天,进程才过半。
牙刷头还正叼着,进退两难。无奈,她咧嘴,直至牙床外露的程度。
她“狠狠地”大面积猛刷两下,吐了口中液体。就像烟鬼走进禁烟区之前猛吸两口,再弹掉烟蒂那样。
而后,她急忙抽毛巾擦了嘴角的牙膏沫,顺便抹了两下眼角权当洗脸。自认为不至于失态,便沉沉气,冲大门方向提声道:“谁啊?”
门外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她已奔到门前。猫眼里看到一张五官变形的脸。但她认得。
凌寒露轻轻按压门锁,按到一半又松开。
她迟疑并不是因为惧怕或是为安全心忧。这个几经邂逅的少年,对她而言完全是值得信任的。
但是不久前与许书屏的一番畅聊,使她不由自主对某些不期而至的相遇和情愫产生一种质疑。她一个三十来岁单身女性与少年产生纯粹的忘年友情,和许书屏那样的已婚女性相比,差别到底在哪里?哪一个更加真实可信?还是说,其实都是玩火自焚?
凌寒露又凑近了看猫眼。她通过门上的凹透镜里看到的,明明只是个长着一对无辜鹿眼的孩子。“想多了吧你!”她拍拍额头,推推眼镜。紧接着打开门。
她看见顾盼站在脚垫外。他手搁在背后,圆眼睛里的慌张使人以为他随时会从身后掏出水枪来滋你一脸,然后溜掉。
“先进屋吧!”
“早上好。”顾盼自觉蹭掉运动鞋。
“柠檬水在冰箱里,你自己拿,行吗?”凌寒露往卫生间方向走去,“我刚起床不久,脸才洗了一半,不好意思啊。你坐沙发等我一会儿。”
“行。”顾盼心想其实你没洗脸的样子我都见过了。还有那什么狼狈的后踢腿,差点把鞋子踢飞不说,撑着的那条腿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一看就是筋骨不利索的。
仅隔五分钟。
“我来啦!”凌寒露再次现身。大眼镜不见了,眼皮频繁眨动,眼球频繁滚动,便于快速适应刚刚仓促塞进去的隐形镜片。面容干净不少,明显拿洁面乳清洗了。走过少年身边,携着一股淡雅的护肤品气味。
顾盼嗅得见这灵魂与肉身共同营造的香气。但他不敢放肆呼吸。冰柠檬水瓶子在手里转来转去。
“你今天是……”凌寒露瞧顾盼一脸冷肃,腮边还略微泛着红,觉得这孩子怕是有难言之隐,所以主动开腔。
“这个!”顾盼两指夹住纸袋递了过去。他觉得满手抓显得幼稚。
“什么啊?”凌寒露接了,打开。满眼讶异之色。蓝染的腰果花披肩!一块大花布,竟让她产生了前世今生之感。“你买的?”她像所有女人面对美丽大花布时一样,情不自禁展开,情不自禁抖搂两下。
“不是。这本来就是您的。”
顾盼的讲述“迫使”凌寒露回忆起某日车站的一幕。那个倒地的可怜女孩儿,围观人群言语多过行动的世情百态。还有她在大喇叭催促下物我两忘地奔跑。
“你当时就……”凌寒露反复上下地打量这块失而复得的旧物,眼中喜色与疑惑交织。
“是啊,我看您走得急,就帮您先收着了。”顾盼说话间双手由身侧转移至膝头,不消片刻就又回到身侧。还攥了把汗。
“那你后来干嘛不直接给我呢?在车上,在我家,在……有机会的呀?”凌寒露揉捏这柔软的织物,又拎起,晾在胳膊上。而后再拎起,几乎就要贴到心脏的位置。
“我想连着这个一起给您!”顾盼指指凌寒露手里的纸袋。
“里边还有东西?”凌寒露背过手去,将被她忽略一旁的包装袋重又置于面前。“是什么?”
“您自己打开看看。”顾盼手里的柠檬水差不多被握成了常温。对于凌寒露见到“勋章”后的反应,他紧张又好奇。
随着凌寒露将信将疑一番摸找,“勋章”终于亮相。
手环被托在凌寒露纤细的五指上,接受来自女性视角的审视。被审视的,不仅有工匠的手艺,更有赠送者的心思。
“为什么送我礼物?”
“奖励。”顾盼将这两个字说得平淡。尽管他之前无数次模拟演练了颁奖的场面,然而获奖者当真近在眼前了,他却无法做到掷地有声。他质疑一个始终被“可能制造伤害”的阴影所笼罩的人,是否拥有设立奖项的资格。“奖励您的。”他甚至更加轻声地说道。
“奖励什么?”
“您其实很善良,和我原来想像的不一样……嗯,就这个。”
“善良?”凌寒露自然明白所谓“善良”的所指。但那是她认为理所应当的救助行为,以她个人的价值判断,甚至与“见死不救”之间有着非黑即白的对立关系。
“您当然善良。”
“不过,我那么出名吗?还什么原来想像……”凌寒露捕捉到了顾盼话语中另一个重点。她的善良在孩子眼中竟然是足以颠覆刻板印象的?那种印象从何而来?她的知名度足以辐射出外语学院吗?还有,她原先究竟有多“邪恶”?
“……”见凌寒露若有所思,顾盼意识到言多必失。便沉默下来,两眼直盯着“勋章”发呆。
“孩子,这东西你怎么找着的?我都没想到给搭个配饰呢!”凌寒露见不得这少年的委屈,便努力让凝滞的空气流动起来。她把两样东西搁到一起,颜色高度一致,图案风格相辅相成。手环似乎能融化进披肩一样。而两枚铜质的坠子则像是一双清醒的眼睛。于是兴奋地夸赞道,“呵呵,好看!”
“您高兴吗?”
“失而复得本来就是意外之喜,又因为做了件份内事被表扬被奖励,当然高兴。”
“那您可以奖励我一下吗?”顾盼胸口里顿时撑起了一只紧握的拳头,唯有拼尽全力,才能不被紧张悸动打垮。“可以吗?”
“你是说,奖励你帮我捡回失物?”
“嗯。”
“哈哈,你这个孩子……行!你要什么?”凌寒露立即在大脑里搜索起适合的礼物。
可是少年眼底泛红,声音颤抖道:“你。”
“什么?没听清楚。”
“你!”
顾盼没等凌寒露双眼睁到极致,便向沙发另一头探身过去。他举了一个月哑铃练了一个月腰腹的身体笨拙地压住女人,膝盖之间能感受到女人因为惊恐而挣扎。无效地挣扎。他看不清女人的脸,视觉被脑袋里一帧帧滑过的动作小电影场面代偿了。他记得那个白种男人,男人的下半身紧贴女人的下半身。
顾盼的听觉也仿佛一时之间飞往了天际。他脑壳里的声音来自记忆。
妍妍姐说过,老女人的反抗不代表反感。当然,老女人和老女人也有差异。读书多的老女人,理智告诉她“不能”,但身体却诚实地反馈,至于后续发展,则视个体自控能力和道德底线而各有不同。而读书少的老女人,才不会自讨麻烦地跟理智对话,从来只听身体的。
顾盼记得,妍妍姐说最后这句时,意味深长瞟了他一眼。而那个嘲讽又心痛的眼神,他当时并没有看明白。
他此时身体下读书多的老女人停止了挣扎。他照着那天在夹竹桃树丛边从陆一桐那里研习来的方式抚摸凌寒露的头发。头发是散乱的,没有扎成马尾。他没办法像那天一样干脆利落由脖颈后面托住后脑勺,更何况她是躺姿。
顾盼手指微颤着,由女人耳际滑向脸颊、下巴。一路向下,停驻在两座不算高耸的山峰之间。他记得白种男人是如何撩拨白种女人的。体毛浓重的大手是如何摆弄女人直至她不能自持。但他只想搞清楚,凌寒露是不是真的没有穿胸 罩?像郁妍说的那样。
可他没来得及解谜。他闻见来自凌寒露鼻翼两侧咸涩的气味,于是用嘴唇舌尖去验证。妍妍姐说过,假如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味道一定是咸中带甜。
可是凌寒露双唇颤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之后,泪水潮涌。与之一同反扑而来的是身体更大幅度的对抗。
顾盼心跳猛增。他死死扣住凌寒露双手手腕。唯恐她惊叫出声,他将女人死死地吻住。女人奋力甩头,拼尽全力想从顾盼身下滑脱。“疯子!疯子!”女人咬牙切齿,但始终控制着音量。
“您讨厌我吗?”
“疯子!”
“那您喜欢我吗?”
“疯子!”
“对不起!暑假快要结束了……时间不够了……您别动,好吗?求您了!”顾盼想像自己长出了白种男人的大毛手,将白种女人的浑圆部位和修长部位一一扫过。他将女人最底线的禁锢剥离,丢弃。正欲释放身体里的猛兽时,视觉一瞬间恢复。
他看见凌寒露瞳孔里盛着两汪疑惑和忧虑。疲惫感将愤怒溶解了。他顿时无措起来,他无法在包容的注视下对一个女人下手。凌寒露的平静吓住了他。
“你走吧!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凌寒露抽回双腿。刚才匆忙换上的连衣裙被压出了褶皱,她站起掸了掸。“你出去记得关门!”她踱回卧室。
下午顾盼没有去西点房上班。他请了假。店长问怎么啦,他说,病了。
墨绿色草坪,仔细闻还是闻得出汗味。顾盼隔天都拿清洁剂擦洗,晾干。但难闻的气味残留要比想像中顽固,跟难堪的场面一样。
顾盼撕下客厅里倒计时的纸片。这样他正对的那面墙就又恢复成了纯白。两组仰卧卷腹之后,又做两组俯卧挺身。直到空无一物的白墙上被他看出两圈圣洁之光……他终于栽倒在草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