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几天,宫里传出消息,刘皇后早产,母子俱亡。
这刘皇后虽出在刘家,却不似娘家人的跋扈,皇上对她的娴淑也特别宠爱。一但香消玉陨,皇上竟把怒气发在玉凤山上了,立马让枢密院派人去剿。
这刘卞却一反常态,劝皇上道:“如今皇后大丧,不易征讨,望皇上息怒,还以龙体为重。容为臣日后计划妥当,再行追剿不迟。”
毕竟他的亲生儿子还在土匪手里,并扬言官兵若来,先杀了他,刘卞不得不忌。
皇后大丧,文武百官临朝三日,日日叩拜,皇宫内外一片肃穆。皇上特喻,皇城大都三日不得娱乐,百姓官宦不得嫁娶,可见刘皇后在皇上心里的位置。
待得出殡这日,满朝官员出建德门送至北苑,祭奠后,百官长号而退,由三位蒙古官员护送至北漠,其余人等返回。
皇后丧礼已毕,太后却染上病疾,半个多月后,竟病入膏肓,生命垂危。
皇上衣不解带,日夜守候,竟无一点转机。他大骂宫中御医,皇后早产,束手无策,太后病重,也无良方,还要你们何用?盛怒下便要赶了出去。
刘卞跪劝皇上息怒,称宫中御医毕竟医治范围有限,不如遍访民间高手,或可有一线希望。”
皇上即刻说道:“那还等什么,快传所有人立刻上朝,就是生病的,休假的一律不准。”
几日不曾临朝的皇上,突传圣谕,谁敢怠慢。一时间,崇天门外,满朝文武轿马穿梭,一个个躬身趋步觐见。
少珺跟在恩师身后,抬眼看去,就连平日游手好闲、不爱上朝的至尊王爷也来了不少,还有那些经常称病在家赋闲的文武官员也没落下。
少珺就知不同以往,她低头移步,小心的站立在梁攸旁边,大气也不敢出,整个大明殿几百官员静悄悄的。
皇帝登上红金相嵌的殿基,匆匆受了叩拜,也不归座,就让王伯安读了举荐民间名医,为太后诊治的圣旨,遍喻满朝文武为太后荐医。
众人听完,俱都松口气,尤其那些王爷贵戚和几位闲臣,更是放松,纷纷上奏,说太后洪福,定会无恙,还说皇上仁孝,感动天地,太后一定会福寿齐天。
皇上手一挥,气道:“这些好话先留着,你们现在就先给朕找个这样能妙手回春的名医来,只要医好太后,有官职的加官,如是庶民,也授予官爵厚禄。”
满殿的大臣里,也就是少珺听了心里一动,却不敢露出声色。
梁攸看她一眼,沉思着,自己这个门生的医术他知晓,就是那些养在皇宫的御医也不过如此。这些御医们,平时弄些滋补养身的法子还行,真有病,谁也不敢下重药冒险,只糊弄着自己这颗脑袋别掉了就行,连皇上也常说是些庸医。
倒不是他们医术差,实在是怕死无葬身之地,要不然皇族里怎么都会短命呢。
少珺见梁攸瞅她,心想,若是师父在就好了,可茫茫人海,师父行踪不定,上哪儿去找?这是太后,尊贵之体,自己敢吗?但机会难得,能放弃吗?
她踌躇不定,看着梁攸,不知他是何意,心里矛盾重重。
梁攸悄悄问她:“你有几分把握?”
“不知脉象,不敢妄言,但有几分可试。”
梁攸又问:“你可有这个胆量?”
少珺心想,恩师一向沉稳,即这样问,就是有意举荐,自己何不搏一搏命运,就是命绝,也大不了到泉下与子玉为伴。
想到这儿,她展颜一笑:“弟子愿一搏,请恩师提携。”
梁攸移步出列,奏报皇上:“臣举荐一人。”
话一出,把皇上和大臣们的眼睛吸了过来,皇上问道:“这人在哪儿?”
梁攸道:“就是翰林院的霍少珺霍学士,他是臣的学生,臣一家有疾都是他看顾,臣还有一位亲戚多年沉疾,也是他治愈。但太后之疾,臣不敢断言,还请皇上亲自定夺。”
少珺也上前说道:“臣在幼时就拜师学医,懂些岐黄之术,也医治了不少人,只是太后的病患得小臣诊脉后才敢领旨。”
众人见一个小小的儒臣,竟敢接这连御医都棘手的病,不禁惊叹,褒贬不一。
皇上看着少珺,想起来说道:“ 你,就是两年前的新科状元霍明毓、霍少珺状元?”
少珺道:“正是小臣。”
“朕还记得你的答卷行文流畅、才思敏捷,又语机深睿、连登三元,当时竟喜我朝还有这样的人才。”
又转向梁攸问道:“他现在表现如何呀?”
梁攸回道:“明毓虚心好学,进步很快,目前 他是老臣得力助手了。”
皇上欣喜道:“如此的人才,又懂医术,朕该早点下这个寻医圣旨。”
殿上的那些皇亲贵戚没一个服气的,霍少珺这个小小儒生竟出这等风头,以后他还能把谁放在眼里?
何况在这些戎马世家的贵族眼里,霍少珺的才华算什么,不过就是一卖弄文墨的文弱书生,岂能让他独占鳌头。
睿王出列,向皇上奏道:“霍少珺不过是一介书生,且入职不久,又是这样小小的年纪,哪来的高深医术,皇上可别被他忽悠了。”
下面一帮贵戚们纷纷附和着。
平章政事白炎也出班奏道:“霍学士虽文才出众,但毕竟年轻,又非是行医世家,皇太后万金之体还请皇上慎重。”
皇上对那些妄自尊大的贵戚们反感,他们的话本不放在心上,但听了白炎的话他也犹豫起来。
这个白炎一向稳重,又是他得力臣子,既然他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他颓然坐于殿基的龙榻之上,无奈道:“那,众爱卿谁能再推荐一个名医来?”
刘卞说道:“皇上可宫外张贴皇榜,在民间招募,以重金相聘,不愁找不到名医。”
王伯安不以为然,说道:“那些民间高人一向不在繁华闹市,找到他们还不知何时,怎知那些揭皇榜的人里面没有因图财而充大的人,岂不误了太后的凤体。”
睿王不满道:“皇榜未贴,你怎知就没名医,历来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医术高他也是图个银子。”
皇上脸露鄙夷之色,刘卞也觉的有些不妥,纠正道:“王爷休得乱说,那是在战场上,非世间高医所为。”
梁攸又道:“如今应以太后凤体为重,霍少珺也是从小拜的民间名医为师,怎知他就不是被高人传授?臣的身边已有多人被他救治,老臣愿为他担保。”
皇上对梁攸谨慎的处世之道还是了解的,听他这样说,就把眼睛投向少珺。
少珺趋前跪拜:“如恩师所言,臣曾拜得民间名医为师,小臣刚才也说过不敢断言,须为太后诊脉后才敢定论。若小臣没把握,再张榜请名医不迟,还请皇上尽快决断,不要误了太后的病症。”
这番话有自信,也有自知,表明了少珺非是莽撞之人,比大殿上任何人说的话都有说服力。
皇上起身,制止大臣们的议论:“你们无须再说了,太后如今急需医治。如此,霍学士速去后宫为太后诊脉吧。”
然后吩咐退朝,撇下满殿的大臣,带少珺出了大殿,往后宫去了。
刘卞本就不快,儿子成了人质,皇后殡天,朝中去了一个依靠,如今唯一依赖的太后又命悬一线。见素日自己并不待见的一个少年儒臣,竟借医术博了皇上信赖,不禁愕然。
这个霍少珺说来也算是他的门生,当初他是奉旨监考,对少珺的试卷也是赞叹。想不到这人小小年纪连中三元,不过当时并没把他放在眼里,如今看来,还真不能把他小看了。
一帮亲王贵戚仍有些不服,睿王道:“这个霍少珺倒会钻空子,满屋的王公大臣,这小子有什么资格。”
枢密院副使詹木尔不屑道:“初出茅庐,还不知厉害,有他受的,到时,就等着砍脑袋吧。”
秦中和正言厉色道:“这是与太后治病,你等以为是儿戏吗,你们不服,倒是荐一个名医出来。”
这些人也不敢与他顶撞,就等刘卞发话。
刘卞冷眼看着,不明不白的甩出句话道:“皇上都说了,只要治愈太后,就是功臣,你们哪个能行?太后好,是大家的福,懂吗。哼!”说完,拂袖下殿去了。
半月后,少珺领懿旨,由后宫内侍李安引导,自东华门,进掖门,穿亭过廊,往后宫来见太后。
两旁楼台高阁、飞凤翔龙,雕花玉栏、曲径通幽,奇花异草、绿树掩映。少珺知道 前面不远处就是后宫嫔妃、王孙太子居处,她唯恐不小心闯了禁地,紧随李安,不敢旁顾。
来到太液池上的白玉雕花石桥,李安回身道:“请霍学士稍候,小的去回太后,万不可乱走动。”
少珺道:“请放心,下官不敢。”
李安走后,少珺望着桥下潺潺的流水,两旁柳树水面倒映,绿如碧玉、翠若琥珀,犹如此时的心情,淡定舒畅。
想起第一次来这儿时,与此竟有天壤之别。
那日从大明殿出来,跟着皇上一直进到太后的寝宫清宁宫,她就等在宫外,心里忐忑不安。
脑子里飞快想着师父那本医毒书上的每个案例,如今太后的年龄、体质、病相一概不晓,不知诊脉后,自己还敢不敢下药。
这可是一次最好的机会,我能抓的住吗?就在胡思乱想时,李安传喻,她整整衣冠,心却安定下来,不管怎样,机会不能错过,就算冒险也值。
她在前殿见过皇上,皇上说了太后的病况,又看她儒雅年少,多是存了点疑虑,说道:“你要仔细诊脉,不可大意,那些御医们可都盯着呢。”
少珺点头告退,跟李安转过中间设的描金大漆翠花屏障,进到太后的寝室,见两旁宫女皆垂手侍立,不离左右。她低头趋步,小心的来到榻前。
一名宫女从纱帐内扶出太后的一只手,少珺半跪着靠近床榻,把手轻轻按上。初时还心里打怵,把脉过后,倒安定下来,她小心翼翼的说道:“小臣还要再观察一下太后的舌苔面色。”
宫女把纱帐打开,太后侧身高卧,脸色潮红,嘴唇暗紫,微微气喘,本是一副还不算苍老的容颜,却被折磨的憔悴不堪。
她微微睁开眼睛,问道:“我这病吃了不少药,越来越重,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说完眼泪涌了出来。
少珺见她如此,心想这位独揽大权的女人,生死关头,竟也有脆弱的一面。
少珺放下宽大的袍袖,低头回道:”太后正值盛年,偶有微恙,不必忧虑,只是前些时日忧伤过度,积郁在胸,饮食俱费。待小臣拟个方子调理一下,可保无恙。”
听如此说,太后心里稍安,看了下少珺说道:“听说你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小小年纪,竟懂医术?”
少珺回道:“小臣自幼拜一位民间医士为师,经常随他出诊。”
太后又问:“可是前朝名动民间的方笑方隐士?”
少珺点头,虽不欲说出师父,但因太后说了,也只好回答是,不知太后因何得知。
太后笑道:”怪不得你说的这么自信,哀家倒也信了。” 说完一阵喘咳。
少珺躬身下拜:“太后保重,小臣这就去开方。”
说完起身,退后几步,才转身来到外面。
一帮御医正窃窃私语,见少珺出来,迎上来道:“霍学士有何见解?”
少珺说了自己的医理,御医们纷纷道:“不可,不可,太后是金枝玉体,又久病体虚,怎能用这种虎狼之药。”
少珺道:“太后虽饮食俱费,终是积郁引起,若一味的进补,只是补了表象,根子不除,终会加重。”
御医们仍是坚持,少珺只好说道:“这个方子,是下官一人开的,责任我担,与各位前辈无关。”
见他如此,御医们倒脱得干净,一齐下去了。
少珺拜见皇上,说道:“现在小臣可以接旨了。”
皇上迟疑,刚才他们的辩论犹在耳边,他能信任眼前这个年轻人吗?又转念想,这些宫廷的御医们,还不是因他们平庸才把太后延误至此,倒应该让霍少珺一试,想到这儿道:“霍学士真的有把握?”
少珺到了此时,真像接了场大仗,成败在此一举。回禀道:“小臣明白利害关系,不会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请皇上放心。”
她知道自己话里要有一丝的迟疑,就会失去这次机会。
皇上下令给霍学士准备住处,看来太后痊愈前自己是出不了宫了。
一连三天,少珺几乎都是守在清宁宫,时时给太后把脉。尤其第一天,自己一夜未眠。
当宫里传出太后减轻的消息时,她松了口气,这场险终于过去了。又调方换药,直到太后能正常饮食,她方能出宫。
在崇天门外,兰湮迎上来抱住少珺,热泪盈眶。
少珺连声说道:“没事了,赢了,我真的赢了。”
这场赌就是搏得一次机会,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少珺有了,并且抓住了,所以才迎来二次进宫觐见的机会。
“太后传霍学士慈仁殿觐见。”李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少珺回身答道:“小臣遵旨。”
然后随李安过了太液池,沿雕龙画凤,瑞鸟祥云的百步曲廊进了太后的慈仁殿。
殿前白玉砌栏,两廊金凤吐瑞,殿阶下明泉喷涌,香草环绕,点缀着片片殷红的香果,奇香阵阵,就连识得百草的少珺也不认得。
她随李安步上大殿的石阶,心想,这慈仁殿除了比不过大明殿的气势外,其精致庄严并不逊色。
太后端坐在一张缀有百兽图案细毡铺就的白玉榻上,高髻紫冠,明珠摸额,绛紫的丹凤丝质蒙袍,罩着宛如少女的身材,健壮中不失女性的妩媚。
少珺只快速的瞥了一眼,便尽收眼底,若不是她眼角与额上的皱纹谁也难相信已是近花甲的年龄。
少珺趋前几步,躬身下拜。
太后轻抬手,示意她起来:“如今哀家身体已无不适,多亏霍学士妙手回春,这偌大个皇宫竟无一个像爱卿一样的良医。今日招爱卿来,是哀家的一片心意,爱卿不必拘束,还是坐下说话吧。”
少珺还是叩拜谢过后,才欠欠身子坐了。
太后定神瞧着眼前这位为自己驱除病魔的儒臣,年纪也就是与自己的皇孙相仿,却是俊逸非凡。那几日自己病重,未仔细看他,如今看来,他的清丽相貌,到比那世间的美丽女子还胜几分,莫不是女子吧?
慈仁殿,纯已太后细细打量少珺,那种审视,入木三分
少珺已感到太后放在自己身上的眼光,生怕露出破绽,毕竟女人观察女人还是很敏感的。
她定下心来,压低嗓音:“并非小臣医术高超,实是太后福泽绵绵,寿可齐天。”
这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是她两年来最苦恼的变化。
太后眯起眼睛,笑意斐然:“爱卿小小年纪也会说这样的话了,这种话听的耳朵都起茧了,哀家明白,人的寿命终是有限的,可谓是天意不可违。”
少珺暗想,这位太后倒是很清明,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便揣度说道:“小臣初任官职,一切以前辈为榜样,不敢擅自逾越。”
太后收起笑意:“你年轻知道分寸,不愧是梁攸的学生,不过像他那样也忒过于圆滑,滑手的东西大概是不想让人抓住,可抓不住的东西,谁还在意呀。”
少珺心中肃然,这位太后确实不简单,自己更要说话谨慎,以免前功尽弃。她站起来,对着太后屈身下拜:“太后一语点透小臣,小臣当以此鉴,尽心竭力,忠心不二。”
原来太后对这个霍少珺已从外貌上十分欣赏,如今又见他谨慎中透着聪慧,倒是个秀外慧中的臣子。既然皇帝已说过要给他升职,他若识相,我倒可以助他一把。
她复又堆笑道:“爱卿果然心思聪慧,是可造之才,你既然治好了哀家的病,皇家绝不食言,定委以重任,就看你的造化了。”
少珺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当场谢恩:“小臣谢太后恩典,永世不忘太后的荣宠之恩。”
太后问李安酒宴可备好,李安回说已备齐,她便招呼少珺道:“爱卿随哀家来吧,这可是为你准备的。”
李安挺身站在殿阶上,传谕道:“太后起驾怡林苑。”
说完,一帮侍女宫娥应声而至,太后在李安和少珺的陪同下,由宫女们相拥而出。
少珺一时像做梦一般,突然降临的这种荣宠,让她头脑有些昏昏然,她梦寐以求的愿望,近在眼前。但她清楚,在同僚嘴里说的朝堂争斗她才刚刚介入,前面是风是雨自己还尚未知晓。
怡林苑此时春风正浓,千株牡丹争芳斗艳,怡林阁上,早已摆就玉石镶嵌的楠木雕花桌椅。太后在上首坐定后,少珺才在下面的一个桌子上入座。
尽管桌上摆的山珍海味,香气诱人,但少珺却知这种场合的不同,她小心翼翼的回答着太后每句问话,适度的讲点中原风土民情,太后听得很感兴趣。
少珺发现,太后的汉话不是很丰富,但加上少珺熟练的蒙语,两人聊得倒很投机。
她不得不佩服太后思想的睿智与活跃,怪不得这个女人能操纵两代帝王,她若是男人,这个皇位恐怕她要当仁不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