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那个夏天的下午--我一直认为我的青春期便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我对着我哥表演过一个特技--我将手里的锄头柄横放在胸前松开了手,锄头柄自然落下像是落在一个弹簧上,跳动了几下,落然后稳稳的卡在了裤裆的位置。下午的阳光照射在我肤色通红的脊背上。一只雄野鸡被我哥的笑声惊吓,从田里扑啦啦一声飞了出来,拼命的拍打着翅膀飞到了另一块田里。那是它力所能及的最远处。
我出生在山西运城的一个村庄里,村庄紧邻一个叫七级的镇,但却不属于七级镇的管辖范围。我们的村子像个刺刀一样刺入了七级镇的腹地。村边上有条直通黄河的人工渠像条插入血脉的管子将河水引向更远的地方。村子里的人按照从事的营生可以分为三种,种地的开饭馆的和既种地又开饭馆的。在这里第三种工作就像第三者一样为人们不齿。这两项祖传的技能在传承之中日益精进,衍生出五花八门的类型,并向周围的村庄扩散。没有人,至少目前没人能够逃离和村庄相连的命运。我们都像野鸡一样,去更远的地方种地和去更远的地方开饭馆就是村里人力所能及的最远处。
十三岁的那年夏天,我和哥哥坐着父亲的拖拉机进了黄河滩。拖拉机上拉着面粉蔬菜农具还有一些日用品。我俩就坐在一堆的杂物之中离开了村子奔向了那条如故事一般曲折的大河。
土地是农民忠诚的情 人。耕种了多少,她便回报你多少。每个农民都渴望拥有更加辽阔而肥沃的土地来播撒更多的种子。我父亲在这种心理的驱动下,在黄河边上以极其便宜的价格承包了两百亩的滩地。那个下午,我和哥哥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拖拉机排气筒里突突的冒着黑烟如喷着黑气的鼻孔,使我想起幼年时我家养的牛。拖拉机追着西斜的太阳将地上的溏土高高扬起。少年心性的我们,兴奋的看着路上的风景在黑烟与灰尘之中兀自谈笑风生。
有关幼年时我家那头牛,我仅有的记忆是我和哥哥曾一起给那头牛挠痒,用一种铁制的痒痒挠。哥哥拿的那只制作精巧,小巧玲珑用起来如手指一般灵活,可以把牛挠的很舒服。我拿的那只又大又蠢,而且生满倒刺如猪八戒的钉耙。当我一耙钉在牛屁股上的时候,它抬起后退将我踢进了一堆牛粪里。牛粪粘在我的脸上身上头发上,甚至有些钻进嘴里。后来我讲起话经常满嘴喷粪,大概与这件事情有脱不掉的关系。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个像哥哥那样精巧的痒痒挠。
我家那台只有十几个马力的拖拉机被父亲改装加大了传动轮,时速可达二十千米每小时。这个速度相对于二百里的路程有种蜗牛爬马拉松的感觉,仿佛是要在路上耗尽一生,而那条路也如余生一般漫长。当仲夏的星辰闪烁在夜空中的时候我们从永济的街道穿过,沿着乌黑恶臭的涑水河继续向西。一路向西。
夜里十点多,我和哥哥躺在拖拉机上睡着了。我头枕着一袋土豆感觉自己侧躺的身体正在被连续的坡道推着向拖拉机头的方向倾斜。那坡道像一条陡长而弯曲的滑梯,一直延伸进了茫茫滩涂。当道路终于平缓的时候,我被路上的颠簸摇晃的无法入睡,没有减震器的拖拉机对于坎坷路面的反馈生硬而激烈,我感觉自己仿佛坐在筛子里,每一次的晃动都会过滤掉一些对于未知之地的向往使得痛苦更加纯粹。
我看见道路两侧深邃如峡谷一般的排水沟和沟边上大片大片新栽种的浓密防护林,高低平整的树木直溜溜的戳向天空。人们试图用这种方式让黄河屈服,退避三舍,留下更多可供开垦的荒野。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母亲睡在草棚外面的钢丝床上。夜风习习,四野空旷,她像是睡在舟里,浮在海面。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脚下是松软的沙土,我穿着拖鞋每走一步都能勾起虚浮的尘土。
那晚我们在拖拉机上铺一张凉席。我和哥哥睡在上面,蚊虫始终围绕着我们。远处的荒野传来牛蛙的鸣叫,那声音仿佛来自地下,低沉悠长,如狂风吹过峡谷。睡了一夜浑身酸痛,拖拉机上结满露水。
第二天,我终于看清我们所在的地方。四周大片的棉花田,一个碉堡一般趴在路边的草棚是我们一家居住的地方。那个时候在我们家乡种植棉花正是一种流行。这种跟风种植的方式解决着村民的温饱,也使得农村有种齐整整的美丽和齐整整的贫穷。
回忆里那个夏天,我们有些锄不完的草,浇不完的地和打不完的农药。我和哥哥时常拄着锄头,立在一望无际的棉花之中,眼睛看着前方永远锄不完的野草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愁苦之色。那个时候哥哥十五岁,我十三岁,哥哥开始表露出对男女之事的极大兴趣,他时常对我讲述那时我闻所未闻的奇异之事,于是在他向我讲述的时候我对他展示了那个把锄头柄卡在裤裆里的特技。
那个拖拉机被我父亲无数次改装之后,成了一个多功能农用车,可以通过加装不同的部件让它发挥出不同的作用,于是它就像个变形金刚一样,时常以不同的造型出现在田里。播种的时候加装播种机,浇地的时候加装抽水泵,打药的时候加装喷雾器,唯一本来应该与它安装在一起的车斗被闲置在田边,成了我和哥哥的床。
由于人烟稀少,所以这里是个没有故事的地方。距离我们的草棚最近的是一里多路之外的一户陕西人,男人姓孙是个五十多岁的黝黑汉子,他时常讲着陕西话来我们的草棚借用农具。我们的草棚附近没有供水的井,日常饮用做饭需要用扁担挑着水桶去老孙那里打水。用一种手压的抽水泵,这是我在河滩里学会的技能。由于地势极低又紧邻黄河所以地下水丰富,抽水变得非常容易。在我们的村子里使用这种手压抽水泵需要有极强的耐心和耐力和更耐磨的部件。
我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依靠的是父亲的那部波导手机,由于远离城镇,中国移动的信号鞭长莫及,那部手机中的战斗机时常没有信号。又因不通电线,任何不能使用电池供电的电器都形同虚设。这种生活是一种自我的隔离,我们结庐居住于荒野之中。荒野带给我们远离人世的空虚和安全感。那时候,鹳雀楼正在修缮重建,就是那座“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鹳雀楼,楼上施工的照明灯彻夜长明。那是我们能在夜里遥望的唯一的灯火。
白天我和我哥在田里除草的时候,如果天气晴好,我们的目光可以远及黄河对岸的陕西和十多里开外的风陵渡口,我时常幻想会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跟我在此邂逅,上演一场“风陵渡口初相遇”的故事。河面上水汽升腾,反射着粼粼波光。渡口处几根巨大粗壮的黑色管道,管道顶端通向高山一样的村镇,尾端刺入黄河之中。从我们的位置望去仿佛几根黑色钢钉将那条奔腾的黄色长龙牢牢的钉在地上。据说那几根管道便是通往我们村的引水渠的抽水管,它使得黄河驯服,让我们的故乡得以黄河血脉的滋养。
几天后我的手因长时间握锄头,手指开始在每天的早上屈伸困难的情况,仿佛承受无形的束缚。年少的双手对无法掌控的农具产生本能的抵触。我厌恶农田里枯燥而没有尽头的劳动,它让一整个夏季变得痛苦而漫长。
那时候我时常穿着一条洗的褪色的短裤,赤裸上身,肩膀上晒伤脱皮。阳光将我的肤色改造成的如我父亲一般的黝黑。口渴难耐的时候,我会丢下锄头去我父亲浇地的水泵处,沿着水龙带寻一处漏水口,伏在上面喝一肚子冰凉的井水。水中有抽水泵中铁锈的味道,如果抽水泵刚维修过,还会喝到润滑黄油的味道。起身的时候可以听到水在腹中流淌的声音。过去了十多年,我仍然对那个地方记忆深刻。北方的土地,河水和阳光,便是从那个夏天涌入了我的记忆和身体之中。
我们做饭用的是父亲用泥土盘起来的土灶,使用这种土灶需要大量的干柴。干柴在河滩之中是极其稀缺的资源,这里只有农田防护林和芦苇荡。我和哥哥经常拿着板斧,沿一条小路穿过我们的棉花田。再跳下一条干涸的河沟,河沟另一边有一片野生的沙柳林。我们能在那里寻到一些干柴,拖到我们的草棚。我曾思考过这片沙柳林的来历,大约是上游固沙 林的某一株沙柳被河水冲到了此处,便在此处扎根萌芽。它像我一样,被河水带到了这里,又被土地囚禁于此,但它比我更能适应河滩和寂寞。
某个下午我正在地里除草,西南的一团乌云仿佛是从地面乘着风腾空而起,迅速的遮住了太阳。片刻之后,湿润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腥味,迎面刮来。远方一片白色水幕如冲锋的兵马向我们推移。我们扛起锄头向着草棚狂奔,跟雨水赛跑。只跑了二百米,硕大的雨点当头砸下,砸在地上激起一股烟尘。那是土地渴慕已久的大雨。
只有阴雨的天气里,我们才能放下手中的农具,挤在草棚之中休息。那时候无所事事的无聊便会困扰着年少的我们。草棚中只有几本两性情感杂志,里面讲着各种男欢女爱的故事,充斥着各种韩式包皮和无痛人流的广告。十三岁那年,我把这些故事和广告翻阅了无数遍。这些杂志和哥哥对我的讲述无异于两性 启 蒙知识的宝库,满足着年少懵懂的好奇,安抚着无处宣泄的寂寞,让我变得早熟而忧郁。失去了俗世纷乱的干扰,那些记忆便格外的深刻。
雨停之后,我和哥哥被允许去几里路以外的河滩里的唯一一个商店购买电池及一些日用品。我俩走了半个小时才从土路走上一条碎石铺就的大路。我们路过一个废弃的草棚,据说河滩开发的工头和他的二 奶曾经住过,我们只在里面发现了几个矿泉水瓶。他们大概是河滩之中仅有的两个不喝井水的人。
令我们惊讶的是有一条柏油公路被修筑在河滩之中,为了防止河水冲毁,用巨石堆砌了高达数米的路基,那是条高高在上的公路,也是一条孤独的公路,一条没有车辆行驶的公路。它像条黑色的小蛇横在河滩之中,卧在黄色的巨龙身旁沟壑遍布的土地上,看哪个更孤独。
商店那里居住着几户人家,大概是整个河滩里唯一通电的地方,甚至有一台电视机。没有信号,电视机只能通过影碟机来播放影片。那个下午我和哥哥站在商店窗口前看了一个下午的周星驰的喜剧电影。
第二天,为了打发漫长的时间,我和哥哥打算去黄河边一次。在茫茫河滩之中,我们只能依靠大致的感觉去判断黄河的方位。随着我们不断的深入,已经看不见开垦过的土地,到处是丛生的芦苇。道路尽头土地龟裂出寸许宽的裂纹,那是大地皲裂的皮肤。裂缝被水灌满,行走之时可以感受脚下土地的动荡,那是一种神奇的景象,如流离的岁月让人心生不安,仿佛行走在沼泽之中。野鸭在河沟之中捕鱼,丰富的食物让它们生的十分肥壮,仿佛这是北方的水乡。
前面是一人高郁郁葱葱的芦苇荡,我们沿着被别人扑倒的芦苇前行。芦苇丛中有野鸡召唤小鸡的叫声。当我们扒开最后一层芦苇,黄河已近在咫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河,它并不十分磅礴,也比我想象中安静很多,河上甚至有几只打鱼的小舟。即便如此,那浑浊如沸腾一般翻滚着泥沙的流水依然让我心生敬畏。我们五千年前的祖先曾在此与它搏斗,五千年后它竟如中年一般平稳内敛,再无汹涌肆虐的摧毁一切的暴戾之气。此后的数次看见黄河,要么干旱缺水裸露大面积的河床,要么寒冷结冰看不到丝毫生气,恰如垂暮之年。
天晴以后,我们仍然每天除草,浇地。无数次的河水冲刷让这块土地高处沙化,肥沃的泥土都流进了河沟之中。土地不曾为任何人有所改变。我们那块滩地,地势较高沙化严重,像个漏斗一样,几天的雨水一个上午便漏了下去,不留踪迹,除了带来更多的蚊虫。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有个骑着摩托车的人来我们的草棚,通知我们黄河上游开闸放水,黄河水位猛涨,所有人尽快撤离。我们开始匆忙的收拾农具,用品。带不走的通通扔在草棚。还是那台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逃荒一样的离开了。
当我们即将到大路上的时候,近处细小的水流已经如蜿蜒的蛇一般追逐着我们的车轮。拖拉机在到达那个陡坡的时候,因为满载而马力不足,我和哥哥只好下车在后面推行。一千多米的陡峭坡道,推至顶端,我们都已筋疲力尽。也许这条河流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被我们驯服,它稍微的显露本来面目,我们就只能狼狈逃窜。路上遇到许多的人,他们像地鼠一样,从荒凉的河滩之中钻了出来,身上沾满泥土。我回头看看坡下,已经是一片汪洋。所有的农作物都被浸泡在了水中,我想这下再也不用浇地了。
半个月后,我们再次回到河滩。我们的草棚仍在,没有来的及带走的蔬菜被水浸泡之后腐烂生蛆,土灶已经浸泡坍塌,倒在一片乌黑的灰土之中,像一个坟堆埋着死去的火种。棉花的叶子上都黏上了一层泥沙。
此后的几年,每年的夏天我都会来到这里,一次又一次的用锄头锄过这里每一片的土地。我用我青春期的几年时光,居住在黄河岸边的草棚里,去学习如何做一个农民。就像我们村庄里几代人无法逃离的命运。那几年里,我手上时常布满老茧,让我的手变得如树皮般粗糙坚硬。我也如一株庄稼般在土地里拔节生长,风华正茂。
十七岁的夏天,我扛着一把铁锨,走到拖拉机的跟前奋力的转动摇把,熟练的发动拖拉机开始抽水浇地。我穿着短裤赤裸上身,像一根孤独的木头,树立在大片的棉花田里。我在肩膀上搭一条毛巾来阻挡灼热的阳光。
之后的一年,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老迈,父亲突然不再野心勃勃的想要拥有大片的土地,没有再去承包河滩。从那之后我也再没去过那片河滩,再没有喝过带着铁锈味的凉水,也再没有那么近距离的亲近母亲河。我只能拨开尘沙,从记忆里挖掘我曾经在河滩里的生活,那记忆依旧鲜活,如我童年时埋在地下保存的桑叶。
十多年过去了,村庄里的青年们已经不再种地,那劳动耗时费力却收益甚微,为青年们所不屑。但农业并未消亡,土地上依旧繁荣。当年在土地里耕种的人逐渐老去,已没人再种棉花,大多数人开始种植苹果树,村庄周围形成了大片大片的果园。而那片滩地里,以鹳雀楼为中心的大片土地被改造成了黄河滩旅游风景区,每逢假日,热闹非凡。河滩已改变了它本来的模样,它变得美丽而虚荣,风情万种恰似青春期的我们。
我无法在河滩里寻找到我曾劳动过的土地,但我的确曾在那里过。
2018.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