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个大铲车已经越过废墟,到了秋嫂门前。
大铁杵哐哐撅着围墙,挑断前面的生铁栅栏和铁门,又连带着扯歪了两面的铁栅栏。
当那铁杵伸向里面的墙基时,冷不丁,坐在院里守着一堆破烂的秋嫂,举着个拖把棍就站到了铁杵下面。
司机吓了一跳,猛地熄火,脱口吼了句:“不要命了!”
秋嫂黑红的脸没有表情,手里的棍子就横在胸前:“谁敢动,我就拼了。”
这一变动引来无数人围观,马涛跟着侯玉芳就在不远处,他们紧着赶过来。
相邻的李大娘也拉住秋嫂:“他嫂子,你可别冒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怕啥,人活着不就这口气吗,真死了倒干净。”秋嫂的口气带着一股凄凉怨恨。
侯玉芳看看拆了一半的墙基:“怎么啦,不都拆了大半了?”
“拆,拆,还让不让人活?”秋嫂平时话不多,如今更是一句话噎死人。
围着的人这才看清,小院遮了一半的塑料顶棚,几个支点就在这两边的墙基上,可不拆了墙基这顶棚就塌了。
侯玉芳劝道:“拆违就是为了小区的安全整洁,你这顶棚不合格,早晚得拆。换个一米左右的雨棚,又好看又实用。”
“不行,那点地方能放东西吗,我一家还稀罕这点破烂钱呢。”
马涛撇嘴一笑:“这些破烂还怕淋雨?潮的卖钱更多。”
“谁说的,卖废品也讲究个公买公卖,掺假不是坑人吗。”
秋嫂的说法街坊都清楚,因为她就是认这个死理。家里有个地磅,她不坑人,也不会被人坑。
马涛不耐烦道:“这绝对不行,上面不会通过,必须拆。”
说完就让司机上车发动。
“敢!”秋嫂这下急了,脸涨得通红:“拆这墙基我没意见,可断了棚子,我给你没完。”
“你,给你说了这棚子违章不能要,你要阻挠就是抗法。”
“呵喝!你帽子不小,俺光脚不怕穿鞋的,都活成这样了,还怕啥?”
秋嫂扔了棍子,一屁股坐在墙基上。
院里这一吵闹,秋嫂敞着的屋门口,一辆残疾人助力车从门口水泥坡道上冲了出来,在散落的水泥砖块堆上挡了一下,停住了。
车上就是秋嫂瘫痪近二十年的丈夫,他张着嘴含混模糊的叫着什么,谁也听不清,一只半瘫的手还漫无目的挥动着。
手疾眼快的侯玉芳拉着马涛躲远了点,这些人都有经验,这种现场的突发事件不长眼色不行。
瘫痪男人瘦高的个子蜷在车子里,看着也怪可怜。呆滞的脸上没表情,只有嘴张着嗷嗷叫,急的舌头都快伸了出来。一只鸡爪样的残手指着马涛他们,脸却转向自己的媳妇。
秋嫂本就急火攻心,看着丈夫有怜惜也有厌倦。一时心里涌上这几十年的委屈辛苦,处处被人瞧不起的难堪。
她走到轮椅边,猛地坐在地上爆发出一阵哭嚎:“俺命咋这么苦啊!你还活着干嘛!去死啊!都死了干净,不受这窝囊罪了!”
她用头碰着车轮,哭的那叫个痛快,把这几十年撑着的脸面抛的一干二净。
李大娘和一个年轻点的媳妇过来拉着秋嫂相劝,生怕她激怒下自伤。
刘先生不知啥时也来了,唏嘘着一脸无奈,看着侯玉芳:“我说怎么来着,这硬性统一也要顾及百姓的实际困难。这家也着实可怜哪。”
刚才劝说秋嫂的一个小媳妇走近侯玉芳:
“主任,我是秋嫂对门的邻居。这秋嫂也太倒霉了,老公瘫痪,前一阵闺女又离了婚。听说女婿有外遇,她闺女房子也没落下,气的突发精神病进了医院。主任你说,她要再遇事还能活吗?我说这些,就是想让领导照顾一下,别挤兑她了。”
这番话周围人听的清清楚楚,侯玉芳为难的看看马涛。
马涛也觉得棘手:“要不,这家停停,先拆其他几家。我去请示领导,商量一下,”
话未说完,院里又是一阵骚乱,轮椅上的男人见媳妇哭闹,他身子不行可耳朵好使,心里一急,脸色由红变紫又变青,就这么脖子一梗昏过去了,不知是死是活。
秋嫂一愣,然后又哭又笑:“呵呵,死了好,咱都不活着了,你家倒霉,该绝了,呵呵!。”
人命出的不是时候,侯玉芳慌着让马涛打120,又拉过那个小媳妇:“你在现场都看见了,咱们可一点没动过手,是她们自己闹的。”
120来的挺快,李大娘她们劝着秋嫂和丈夫上车。
秋嫂抹抹泪,进屋拿了点钱,门都没锁就上车了。
侯玉芳吩咐小媳妇帮秋嫂看着门户,又对李大娘道:“麻烦您老跟我去趟医院,这过程呢,您也能给做个证。”
她回身又对围着的小区业户们道:“大家散了,拆违的工作是上级指示,该干的还得干。你们站远点,别出危险。”
救护车鸣叫着走了。马涛指挥着重新开始拆除工作。
一直默默看着的神五回了院子,开始往自己那辆三轮车上装捡拾的废品。
闺女鸣香一边帮他装,一边道:“叫个收废品的过来不就行了?”
神五不吱声,拉着满满一车东西就走。
鸣香在后面推着,见他往东走,诧异道:“收废品的在西边哪,反啦!”
“闭嘴!”神五一声喝。他把车拉到了秋嫂门前,接着就卸车。
那小媳妇奇道:“神五爷,您这是干嘛?”
“不干嘛,我早就不该抢这些东西,又不缺钱,跟人家抢啥。”
鸣香这才明白:“爸,你心真好。”
“好啥,不是被你们嫌的时候了?知道不,爸不是缺钱,是心疼东西。爸不是改不了这毛病吗,以后捡了就往这儿放。你把咱门口收拾干净,再买几盆花放着。”
鸣香高兴地傻笑,脸上像开了花儿似的。
神五一瞪眼:“傻啦!还不去叫个收废品的车过来帮你秋嫂卖了。”
他回身对旁边那位小媳妇道:“你和她秋嫂熟,看着卖了,抽空把钱送医院去。多少也算是添补一下,就是买几顿饭吃也是好的。”
说完,不禁叹了口气。
拆违的风在小区刮了有这么几天,基本算是完美收宫。留了尾巴的就是秋嫂门口两侧的墙基,顶着那架灰不溜秋的棚架。再有就是各家门口的菜架、花架、石桌等,不尽相同,虽乱了点,可也算个绿化吧。
无论过去多少风波,该过的日子还得过,该来的春风还得刮。春风干燥燥的揭地而起,给刚清理干净的小区附着了一层灰色。
就在清理废渣土的同时,一车车树苗开进了小区,凡是大点的地块都种上了。
加上去年修建的小广场,古亭、山石、水池,也算小有规模。
市区领导几次检查也肯定了小区的成绩,指示说收尾工作不能拖拉,以防脏乱差的反复。
春风扫过一棵棵干巴巴的树苗,偶尔带着几片残叶。
马涛顺着小区里走着,也不是第一次了,看到整出的空地被绿化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可看着各家门口乱糟糟的花架菜架,又觉得发愁。
这一阵子楼前乱扯的晒衣绳多了起来,尤其是秋嫂家遗留的那一摊子,怎么给上面交代呢?
在12号楼头,他碰到侯玉芳,两人不约而同提到此事。
侯玉芳道:“秋嫂的男人总算没事,也少了些麻烦,可能过几天就出院了。她姑娘还在医院里,这病怕是难好。哎!她也够倒霉的。”
“侯主任,同情归同情,我们这工作还没完呢。”
“我知道,这不想了好几天了吗?等秋嫂沉住气再给她商量,咱帮她弄个新的还不成?”
侯玉芳的话让马涛心里豁亮了一下。
两人远远看见神五爷门口聚着三四个人,见他们过来一哄而散。自从拆了小院,这几人见了他俩就闪,像是憋着一口气。
“哎!神五爷,刘老师,我正想找你们吶。”侯玉芳怕他们也走掉,忙喊了一声。
神五“哼”了一声扭身进了屋。
刘先生与侯玉芳打个照面,不好意思走,便点头笑笑。
侯玉芳道:“刘老师啊,是这样,我们拆的工作完成了。为进一步美化小区,避免脏乱差回潮,想征求业户们看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先生摇头:“我早说过,这墙拆了效果不咋样,现在看果不其然。再过一阵还不定怎样呢。”
马涛不服:“只要加强管理,能坏到哪儿去?我就不信这个邪。”
刘先生冷笑:“年轻人,理想是好。可小市民的习惯不那么好整,知道吗?”
马涛想想道:“我有个办法,刘老师,咱就打个赌,看我能不能赢了你。”
刘先生看他一眼也道:“好啊,我就看看你有什么办法管这一摊子?”
走出小区,侯玉芳担心道:“你有啥办法敢叫这个阵?不怕以后他们笑话,失了威信?”
“不怕,做事就得有勇气,把自己逼着才能出效率。老主任放心,再难我也要争取。”
马涛信誓旦旦。
几天后,一辆卡车进了小区,在12号楼卸下了不少角铁、管架和焊接工具。同时,侯玉芳还领来民工,这下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大主任,您这是又要折腾啥?”很多人不解其意,问道。
侯玉芳看看四周道:“这是小马组长为咱们小区住户生活方便,请示了多次,上级才批了这笔款项。充分利用这块空地,外边支两排晾衣架,咱们居民就不用自己拉绳子了。另外每户门前做统一的花棚架,在秋嫂门前搭建一个立体花坛。这样既方便了住户种菜养花,又能遮阳绿化,两全其美。”
两天后的12号楼下,刘先生对马涛伸出大拇指:“行啊,年轻人,老朽甘愿认输,心悦诚服。”
马涛不好意思:“刘老师,我那是跟您开玩笑的,您别介意啊。”
“谁说介意了?输的好,我输的高兴。”
“要是大家满意,就在小区全面推广。不知那个神五爷看过没,我这两天没见到他,不知他满意不?”
刘先生笑着小声道:“放心,他这人面上不认心里明白。晚上一定出来转悠。”又拍拍马涛肩膀:“你为小区居民着想,还为秋嫂解了难题。”
“您看出来了?”
“怎么看不出来,我先替秋嫂谢谢你。”
马涛反而脸一红,腼腆的像个大男孩。
神五果然每晚都顺着楼下溜达,挨个看着摸着。
在秋嫂门前花坛架后,放下手里几个啤酒瓶,又敲敲花坛的铁箱壁,嘴角带着笑意。
铁箱边放了几个废纸箱子,还有啤酒罐,那是有人故意放那儿的。
灰黄的街灯下,一个硕长的人影儿走近,是从医院回来的秋嫂。
“神五爷,还没歇着哪?”秋嫂疲惫的脸上带着笑。
“没呢,你这一阵累的狠了,也要多休息。姑娘好些没?”
“俺昨天去看过,大夫说,俺姑娘不是先天得病,治的及时能痊愈的。”秋嫂脸上已没了前一阵的绝望失落。
神五放心的点点头,眼睛看向前方的灯光,缓缓道:
“以后遇事往开里想,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老百姓什么罪没遭过?你甭怕,啥时候都有人帮衬”
他停了一下,有句话终于说出口:“如今政府也不是以前了,还是好人多啊。”
灯影里秋嫂应着,眼前的光亮一圈圈儿的放大,心也随着豁亮了。
三月的风可劲儿的吹,当季种下的桃花竟然开了,在树苗那有限的桃枝上咕嘟着粉红的嘴,润泽的桃花朵朵绽放出艳丽的红。
小区的年轻人,噢,还有大爷大妈们,拿着手机争相拍照。仿佛预见到明年、后年、乃至以后每年的春天,这里的桃花一定如云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