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
顾盼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他死死抱住右脚,在他的墨绿色草坪边蜷缩成一只求生的西瓜虫。
他侧躺的角度能够看见那只被他踢跑的哑铃。说是被“踢跑”,事实上只滚了半米远。深灰色的家伙正冲着他狞笑,笑话这个倒地的弱智在泄愤时竟然忘了自己还光着脚。
大脚趾的钻心剧痛逐渐褪去。顾盼坐起身,前方墙面上,在他平视的高度,贴着一张白纸。“距离假期结束还剩10天”。这个红色的数字“10”,是他早上外出打工前修正涂改上的。每日一改。
当年高考前他都没有在日历上画圈倒计时,现在却为一个暑期的即将结束制造紧迫感。原因错综,唯一一个掷地有声的理由是,他太想马上就达到他设定的锻炼目标了。那就是,在墨绿草坪上连续完成六组手臂和腰腹训练,同时看到体型和力量的明显改善。
因为这样能带来一种底气。面对凌寒露时的底气。
但是他失败了。所以他生气。
凌寒露家的阳台,他五天前去看过。米兰花挪出了屋外,搁在金属架上暴晒。阳光直晒不到的地方,则晾着一条浅灰色长裙。花纹看不清楚,细细碎碎的,杏黄色。布料十分轻逸,在风里摆动。顾盼盯着入神,觉得那是凌寒露在跳着某种风格诡异的舞蹈。“她”撩腿的刹那,顾盼心脏骤停。
那天回到家,顾盼开始为暑期尾声倒计时。“距离假期结束还剩15天”。
从此,墙上的数字每涂改一次,他就越发心慌。
他照镜子时心慌,因为面池镜右边贴着光膀子的彭于晏。可笑的胜负欲和无力感,让他对眼前笑容明媚的男明星产生可耻的恨意。
从某个网站找来爱情动作视频进行研学时他也发慌。当然,他十四岁时在郁妍引导之下抚摸过女性的胸 部,一个月前在陆一桐那里半推半就丢了初 吻。据不完全统计和毫无根据自以为是的揣摩考量,1 8 岁的顾盼与国内多数同龄少年相比,性 启 蒙实际操作初探方面大概也算是走在前面了。但是这些“美妙”的东西一旦和凌寒露发生联系,他就会发慌。
顾盼将卧室的灯熄灭。坐在床边地上。平板电脑里两个白种人交缠在一起,两种频率的喘息和哼唧声交叠。男人臂力惊人,女人在他手里翻转腾挪,跪、躺、趴、跳。眼神迷离,口中念念有词,犹如鬼魂附体……顾盼感到身体一阵战栗,随即潮湿。
然而当凌寒露的面容强行置换进高潮迭起的影像里,顾盼曾经想像的美妙立刻变成狰狞。他如此尝试过很多遍,每次都能闻见血腥阴湿的气息。他越发确定真正令他迷恋的是远观阳台时,裙裾飘飞的意象……这更符合目前他身体和灵魂的真相。
可是墙上的倒计时贴条,催命符似的,让他心烦意乱。
“苏先生,喜欢一个人,但是无法控制喜欢的进度,一直有声音催促我,快点快点。怎么办?”
顾盼已经接受了苏驰远所界定的“非病人”身份。但他认为如果仅仅作为“求助者”,未免过于抹杀了催命符带给他的折磨。他觉得是求救,对,就是求救!
“你别急。声音是哪里来的?有具体的人吗?快点快点是让你快点做什么?有具体内容吗?”
“是具体的,但不能说……我只能告诉您,我没办法无视。”顾盼庆幸他此刻与苏驰远的沟通方式只是短信息交流。否则,他难保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哭腔会令他本就不够坚毅强大的形象彻底垮塌。他忘不了小学时候被唤作“娇气宝宝”的那三年。太过耻辱。
“不能说?好吧!你给的东西太抽象。但不管怎样,即使是履行承诺,你也不应该忘记,明辨是非是你的权利。”
“好难。”
“再难,该坚守的还是得坚守。顾同学,我们这会儿的对话很像是空对空,你明白我意思吗?等你以后对我足够信任了,或许我能真正帮到你。”
“真的太难了。对不起,苏先生,晚安!”
顾盼急忙切掉了聊天界面。在他看来,黑了的屏幕就如同课间被值日生擦去字迹的黑板。上一秒那上面发生过什么,没人有兴趣记得。几道灰白痕迹和空气中扬起的粉尘,就是它落幕前决绝的独舞。
可苏驰远偏偏就是每个班级里都会存在的那个勤奋的学生。他的专注和用心,使得即使是所谓“空对空”的劝慰和指点也带着令人动容的真挚。
思之良久,苏驰远陆续发了几条关切的短信,但顾盼都没有回复。他知道闪烁其词的求助本身就缺乏诚意,这令他心生愧意。可是少年没有勇气让对方明白他所背负的“使命”。
顾盼没有开灯,借着前楼零星的光亮摸索着回到客厅,摸索着躺回墨绿色草坪上。那上面墨绿色的纤维曾经见证了他最纯粹的冲动,最心无旁骛的努力。此时或许能助他一夜好眠吧……
2
顾盼被视频通话邀请吵醒时,还正发着懵。是陆一桐。
“你猜我在哪儿?”陆一桐将自拍杆杵向更远处,原本占据整个屏幕的脸瞬间有了背景烘托,压迫感少了许多。
顾盼还躺着,眼皮奋力撑开。他将手机尽量靠近,以便快速判断陆一桐此刻身处的场景。他希望这个早晨的对话能以快问快答的形式结束。
可是背景里没有提供任何具有鲜明特征的事物,他看到的就只是一面墙和一扇普通的木门。
见顾盼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用逐一“试错”的方式来充实对话,陆一桐便自行解密。
“在家里。我卧室。我可没向别人展示过我的私密空间哦……”陆姑娘从镜头里消失,把露脸的机会让给她屋内的墙纸、窗帘、油画,和床头的巨型玩偶。“看到了吗?”
“哦,看到了,挺好。”顾盼礼貌地扫了一眼。没有定睛细瞧,只浏览了概况。原木底色,缀有彩色细节。看不清,但女性特质显而易见。
“下次你到我家来,我带你实地参观。”陆一桐说话间已经在默默憧憬这个“下次”真正兑现的时间。
“不用。陆一桐,你不用……我……”顾盼一听陆姑娘话语里的喜色,便觉得那岂止是嘴里的喜悦,简直就是一只从屏幕里探出来的手。那只手细细滑滑的,携着饱满的热情,一边拖拽一边抚慰着他身心的不安。
“顾盼哥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觉得愧疚,觉得欠我什么。那次接吻,我是自愿的。虽然那确实是宝贵的初吻。”
“啊?我没想说……”顾盼听见这话又清醒了几分。男生被女生精妙的话术敲打,竟然坐了起来,倦意全无。经过这番敲打,顾盼竟然真觉得对陆姑娘有所亏欠似的。尤其是细想当时他亲吻陆一桐的初衷,那种“动机不纯”的尝试和体验。至少那一刻,陆姑娘的嘴唇比他来得真挚纯洁。
“看你样子还没睡醒。要不再睡会儿?对不起,没生我气吧?估计你也不会,阿姨老夸你心地善良,心胸宽广……”
“行,那我再睡……”
“等等,差点儿忘了跟你说谢谢!”
“谢我什么?”顾盼开始小心翼翼,他对于陆一桐频繁使用的各种礼貌用语感到发怵。
“就是那条蓝印花布的围巾啊,你那天还说是块布。我在艺术馆见过,喜欢是喜欢,觉得过于沉稳就没买。我知道你当着阿姨面没好意思说。谢谢你送我礼物!”
陆一桐铿锵有力地致谢完毕,视频通话果断结束。
顾盼一脸呆滞盘腿坐着。许多男孩儿自小喜读兵法,然而终其一生也不得其法。而某些女孩儿却与生俱来深谙兵法之道,血管里天然散发着四两拨千斤的味道。
顾盼撑地的手抬起来,掌心被按压出了墨绿色草坪浅浅的纹路。草坪上也留了块印迹。是他手心的汗。
他爬起来,跑回卧室。被陆一桐点名感谢的那条“礼物”披肩,在书架上呆了一个月。抽出来铺展开,粉粉的花香气味已经淡了,几乎闻不见了。他把披肩扣了个松松的环,旁边放上他在艺术馆礼品店买的同样花色的小配饰,觉得这才是完整的礼物。它们蛰伏了一个月,却被陆一桐的心思孵化出了翅膀。现在,它们想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