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世民听闻屈突通、殷开山二将报说锁拿了代北降将尉迟敬德,大吃一惊!忙问二人事情经过。
“回元帅,末将每日都要点检前军兵将,今日竟不见了寻相、张万岁等许多代北降卒,就叫了殷将军一起,带一拨人马奋力追搜,总算擒获几个走得慢的代北降卒。原来他们对我大唐甚为不满,早怀叛逆之心,又见我军近日久攻洛阳不下,纷纷借机逃走。这寻相是尉迟敬德部下,又与敬德一同归降,平日关系甚密。寻相叛逃,当是受其指使,故我与殷将军商议之后,不及禀告元帅,立刻就赶去敬德帐中,幸好他还未及逃走。我等已将其锁拿,囚在营内,正等元帅发落!”屈突通道。
“怎么?你们看见他已收拾行装,正欲逃走?”世民问。
屈突通、殷开山二人对望一眼。
殷开山道:“那倒不然,他帐中并无异样。不过尉迟敬德与寻相向来感情亲睦,当初他投降我军时极力回护寻相,要元帅也一并受降寻相,他才肯归顺我朝。元帅只为其故,才收留寻相这等庸碌无能之辈。如今寻相一逃,敬德定知内情,难脱干系。”
世民连连摇头道:“二位太过鲁莽!敬德若要叛逃,岂会落在寻相之后?正因为他与寻相关系非比寻常,寻相又是其部下,他却在寻相逃跑之后仍然留下,可见其绝无背叛之心!你们此次可是冤枉好人了。”
“尉迟敬德乃当世名将,他不肯轻易叛逃,怕是另有险谋。”殷开山道。
“殷将军此言,只是推测而已。我待尉迟将军至诚,他必不会叛我!”李世民道。
“殿下,敬德其人骁勇绝伦,心高气傲,现已将他囚禁,他就算本无反叛之心,此次必定心怀怨恨。一旦他不为我军所用,倒戈一击,可就麻烦大啦。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其斩杀!以警军心。”屈突通道。
“二位将军万万不可造次!冤枉良善已是我等不是,还要将错就错诛杀无辜,军心何能服之?岂不教忠诚之士寒心?营中其他归降将士岂不心生疑惧?以后又有谁还敢放心归我大唐?”世民又看看屈突通,笑道,“若果别人也如公对待敬德之心这般对公,只怕屈突公今日亦不在此处矣!”
屈突通顿时语塞,满脸通红。
世民见他神色“狼狈”,觉得自己言重了,忙打圆场道:“本帅只是打个比方,屈突公不必介怀。”
接着,他命赶紧将尉迟敬德召至帅帐,屈突通二人无奈,只得躬身道:“谨遵元帅教令!”心里却嘀咕:这尉迟敬德向来自负是英雄豪杰,如今受了这等屈辱,他岂肯善罢甘休?倒不如一刀宰了干净。
尉迟敬德被殷开山等带至帅帐。秦王见他被镣铐锁定,大概怕他反抗,殷开山等连镣铐都未为其打开。
世民蹙眉道:“为何还锁着?还不快拿钥匙来!”
殷开山只得将钥匙交给秦王,秦王亲自打开镣铐,为敬德松绑。敬德揉着自己被镣铐锁得麻木的手腕,却见秦王握住他的手,带他到自己寝帐之内,既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半句安抚之言,只命人拿来一盘黄金,足足有百两之多,往他面前一推。
“元帅这是何意?”敬德张大眼睛,迷惑不解。
他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当年他被刘武周赏识破格提拔,在攻打唐军时作战勇敢,从此名扬天下,在敬德心里,这一切全赖寻相所赐。
寻相虽没什么大能耐,却是第一批跟随刘武周起兵于马邑,而尉迟敬德则是由寻相引荐给刘武周的,故敬德总觉得欠了寻相一个人情。
当秦王派宇文士及和李道宗来劝降时,他提出一定得同时受降寻相的条件。他虽然读书不多,是个粗人,却抱定“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信条。他不能只为自己富贵,而不顾寻相生死。
结果秦王接受了他的条件,他跟寻相一起归降唐军。
但寻相不是一个胸怀大志之人,自刘武周败死后,他早已意志消沉,不想再继续这种刀口舔血的军旅生涯。今次唐军久攻洛阳不下,不少原属刘武周的士兵纷纷逃亡,寻相竟也乘机脱逃。
不错,寻相是我的部下,可他跑了,并没有告诉我。
敬德觉得,可能因他与寻相二人在定杨军那里,原系平级,而归降唐军后,秦王却命他们两部人马皆归敬德统领,将寻相置于他之下,或许因此使二人关系比以前疏远,以致寻相此番叛逃并未与敬德相商。
当屈突通和殷开山带人冲入他帐中,将他绑住时,他并不觉得意外,自己原本就欠着唐军血债,结怨既深,如今又发生部下临阵脱逃之事,唐军若治他个失察之罪,也不为过。
到秦王亲自替他松绑之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或感激。这种猫捉耗子的游戏,他已见得多了!
每每有一个将领犯了死罪,那做主帅的为了表示自己的仁厚与不忍,总是假装舍不得杀掉这个将领,总得先上演一番松绑、惋惜的好戏。
当主帅尽情表演够了,这个该死的将领已被主帅的痛心疾首感动得涕泪交流,而帐下各将也为主帅的仁厚深深打动时,便会由几个亲信心腹出来唱红脸,向主帅力陈严明军纪乃治军之必要,违纪将领不管功劳多大、多受主帅宠信、主帅多么慈悲为怀,但为了正军纪、严威信,还是非杀不可。
于是主帅便会来一幕“挥泪斩马稷”,既按原定计划杀掉那家伙,又不令其他将领寒心;既可警戒他人不要步其后尘,又可保住主帅仁厚美名!
这是一套既复杂且冗长的把戏,几乎每一个身居高位的将领都会玩,就连他自己也玩过。
这样的游戏,他虽然玩过也旁观过,却从未作为那个“该死的将领”参与过。今天终于有这样一个落幕的机会!他心中竟是异常地平静。
军旅生涯,本就是在刀尖上讨生活,他并不惧死。但就在他默默看着一切照他预料的程序进行时,秦王忽然将一盘金子推到他面前。
咦?这是什么新花招?送金子给一个垂死的人?这可是那套“潜规则”里没有的!
他象是一个自以为了解对手全部底牌的赌徒,突然发觉对方竟然不按牌理出牌。他不觉望向秦王,眼神里充满迷惑。
世民道:“屈突将军与殷将军两位不能明白尉迟将军一片坦荡胸怀,决不会当临阵脱逃之懦夫!本帅岂能与他们一般见识,岂会对将军赤诚忠心存有半点疑虑?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看重的是情投意合,以意气相许。若为一点小小不快,就互存戒心乃至交恶,那与一般小人之交有何分别?虽众人俱存猜疑,欲杀将军,而我并不以为其是。我知将军定会明白我之心意,不会因此怀恨。君子之交,合则留,不合则去。若将军以为世民有所怠慢,必欲他去,世民决不勉强!但我与将军共事一场,岂无半点同袍之谊?这点金子,就送给将军作盘缠,略表我与将军共事之情。”
“扑通”一声,敬德重重跪倒在地:“元帅!”他眼中泪光闪闪,哽咽无语。
他深知,换了任何一位主帅,包括他自己在内,象他这样背负重大嫌疑的将领,都几无生路!求生畏死,原是人之本性。他虽是刚勇之人,但又岂真是宁要死不要生?但懦夫之辈满足于苟延残喘,他堂堂男子汉却不愿忍辱偷生。他身为降将,既非秦王故旧,又未立尺寸之功,两军对垒决战情势下,他的部下群起而叛,他纵然未陷身其中,亦难逃死罪,如今竟能绝处逢生,他岂能不感激?
世民忙一把扶起他道:“将军不必多礼!君子之心,昭如日月,人所共见。我若屈杀忠良,又岂配做这一军主帅?”
敬德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元帅如此相待,敬德并非草木,岂不知恩?士为知己者死。从今而后,敬德一条命便是元帅的,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但敬德身无寸功,元帅厚赠,不敢领受。”
世民喜道:“将军若肯屈留,实乃世民之幸!是我管教下属无方,致使将军蒙受委屈。这些金子,算是本帅代屈突将军和殷将军向你赔罪,惟盼将军泱泱胸怀,不要怨怪他们。”
敬德忙道:“不!末将所部寻相等人叛逃,是末将律下无能之罪!屈突将军和殷将军将我锁拿,情理之中,何过之有?这些金子,末将万万不能收下!”
世民微笑道:“好,这些金子就暂存在我这里。日后将军立功,可一定得收下!”
当下传令,命尉迟敬德仍领原职,部下逃卒留下的空额,由后军补齐。
敬德行礼道:“那末将告退!”
“且慢!”世民叫住他。
“元帅还有何吩咐?”
“天已近晚,将军就留在此处,本帅备酒席为将军压惊。今日你我要一醉方休!”
敬德见秦王一片诚意,便恭敬不如从命。
世民笑道:“还要烦请尉迟将军回去以后查一查,代北兵卒为何叛逃,世民可有处置不当之处?”
见秦王言语真诚,肝胆相照,敬德深为感动。
酒菜摆了上来。敬德见也只不过寻常几样小菜。抬眼望这元帅寝帐之内,并无半点奢华之处,倒是书籍摆了不少。
“元帅平日还有空读书?”敬德好奇地问。
“读书可以明智。书中不但有兵法战阵之术,更有治国兴邦之道。打天下凭借武功,治天下却要仰仗文治。世民岂是好杀之人?无奈如今群雄割据,若不能早日平定四海,完成统一大业,徒教百姓受苦,兴国更是无期。故不得已以战止戈。世民惟愿海内一统,国泰民安有日。还望将军助我一臂之力。”世民举起酒杯,先干为敬。
敬德连忙站起,也饮了一杯。酒是好酒,清香扑鼻,想来是唐皇御赐劳军之物。
“将军不必拘礼。”世民笑着示意他坐下,不必太拘谨。
二人边饮边聊。
敬德只觉得,这位年轻统帅与众不同,与他以往接触过的刘武周、宋金刚都不一样。秦王的气概、豪情,果然别具一种人格魅力,难怪唐军之中人才济济,那么多豪杰俊士都肯服他。
“今晚尉迟将军住在这里。尔等不必宿卫,也不要来打扰。下去休息吧。”酒席宴后,侍从撤掉宴席,世民挥手让侍卫们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