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很快就过去。
对现在的南宫血而言,生命全无意义,他目光已冷漠,神情已空洞,所以这两天他过得既不短促,也不漫长,他根本没有感觉。
他反客为主,早早等在两天前与燕归来见第一次的地方。
他冷漠空洞之中竟透出一种近似当天燕归来的平静气质。
他其实是在下意识的模仿燕归来。
他信任燕归来,深知燕归来也会信任他,他们间的这份信任似与生俱来。
他们间不仅有这份信任,还有一丝神秘至极的默契,但他们不因此成为朋友,他们的关系奇怪得连敌人也不是。
这片高崖足令他的视野前所未有的开阔。
现实中大自然的一切终于深深感动他久已冰硬的心。
面对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他兴奋也茫然,再看蔚蓝的万里晴空干净得没有一朵浮云,远近草叶最质朴的一种清香正扑鼻而来。
他轻松,安宁,就像忽然彻底遗忘了过去。
他对即将来临的一战,并未过多关心。
那一战必定是平凡而纯粹,无关江湖恩怨,无关尊严名利,绝不散发腥臭,绝不残留痛苦。
那一战会一瞬即逝,成过眼云烟。
那一战只是为比较纯洁地终结他乱七八糟的一生。
他已活得不明不白,不该让自己死也不明不白。
夫人死时有许松作伴,心满意足,而他注定要寂寞赴死。
但他倒在燕归来刀下,定能获取如这天空一样干净的死亡,他将再无遗憾。
不知何时,燕归来已一步步缓慢走来,与他并肩傲立,一双波澜不惊的目光也遥注那片生机盎然的田野。
南宫血道:“你看到我的脸,好像并不惧怕?”
燕归来点头。
南宫血道:“你不怕我不奇怪,我奇怪连那些孩子竟也不怕。”
燕归来道:“无须奇怪。”
南宫血道:“为什么?”
燕归来若有所思,半晌叹道:“他们都是失去双亲的孤儿,他们不懂很多事,被我带来这里之前,都在逃荒路上见惯了各种惨状的死尸,甚至见过人吃人。他们早已麻木,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只希望他们永远这样。”
南宫血幼年也是孤儿,虽不曾遭遇残酷的荒年,但也受尽人世的恶毒冷漠,慨然道:“我若是你,也会这般希望。”
燕归来眼神顿显深邃,似对南宫血这句话十分感动,又叹息一声,竟说了两个因普通而困惑的字:“谢谢。”
南宫血错愕:“你说谢谢?”
燕归来真诚微笑:“你没有听错。”
南宫血更不懂:“你在对我说谢谢?”
燕归来点头,郑重道:“我当然该谢谢你。”
南宫血突觉从未有过的可笑,最终笑出却是一阵自嘲似的冷笑,阴森森笑了很久。
燕归来敛容正色:“你为什么笑?”
南宫血笑声戛然而止,就像一根琴弦倏被斩断:“我笑,是因普天之下,未有一人对我说过谢谢,想不到今时此地,刀神燕归来成了第一个谢谢我的人。”
燕归来淡淡一笑:“你可想知道我何以谢你?”
南宫血面无表情。
燕归来不待他回应,已自认真道:“我谢你,是因你理解我,普天之下,理解我的人实在太少。”
南宫血轻哦一声:“除了我,还有谁理解你?”
燕归来遥望碧海般深邃的晴空,遥望晴空中终于出现的一些洁白如雪的云絮,目光耐人寻味,愈渐凝重。
他语气带着一半哀伤一半欣慰,答道:“除了你,还有两个人。”
南宫血道:“哪两个?”
燕归来目光瞬即柔情脉脉,微笑道:“一个是我的女人。”
南宫血这次不再为别人的爱情而心生憎恶,他已猜出另一个,直言道:“另一个想必正是你的挚友孟无情。”
燕归来点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现在友情比爱情更能刺伤南宫血的心。
南宫血忍不住问:“那些孩子呢?难道他们不理解你?”
燕归来笑容隐去,不想回答。
南宫血却在内心暗笑,知道自己也刺伤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男人。
突听燕归来道:“你当然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们已啰嗦太久。”
南宫血道:“的确。”
燕归来道:“我现在准备好了,看得出你也准备好了。”
南宫血道:“这一战不为别人,只为自己,你须明白。”
燕归来明白:“你放心,我不会顾虑任何人,我不会让你失望。”
南宫血道:“我相信你。”
燕归来道:“我的武器是这柄刀,你呢?”
南宫血道:“我没有刀,我只有一双手。”
燕归来道:“你的手就是你的武器?”
南宫血道:“死于这双手的人绝不比死于你刀下的人少,所以这一战你要倾尽全力。”
燕归来道:“不论是为自保,还是为尊敬对手,我都会倾尽全力。”
XXX
风,风从云生。
本应有风从天际那片浮云畔远远的悄然吹过来。
但天地间突然死寂,他们突然感觉不到一丝风的存在。
悬崖边,正是风最狂的地方,现在竟一丝风也没了。
风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离他们而去?
是在刻意回避某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气息?还是被笼罩世界的沉郁杀气吓住冻结抑或完完全全的吞噬?
一望无际的田野似永恒静止,可那天上唯一的一片浮云却在支离破碎,无数细微云絮在天空中飘舞缠绕,终至消散不见,恍如一个精灵无声无息的魂飞魄灭,归逝于另一重天地。
天空没了风,没了云,突有竹叶从视野里天空的一角荡向另一角。
坚实大地转眼失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红,灿烂又宁静,仿佛一张巨大的绸缎平平展展地遮住了正当中天的炽阳。
绸缎上的阳光迅疾蔓延,于是满世界都映成猩红。
他们面无表情,站在这茫茫的红里,对视良久,似已忘记真实的自己。
虽深处红色,他们身体却丝毫也没染得发红。
白如纸的脸并不表示他们疲惫虚脱,而只意味着他们准备时刻倾尽全力,作人生中最完美的一击。
南宫血那半张俊美的脸上,居然长出一层青苗般的浅浅胡茬子。
这让他看起来饱经风霜,很有硬实的男人味。
他身上只有那双透明如水晶的手在熠熠发红。
他双手的红与外界的红截然不同。
外界的红凝止而深沉,就像一面用血冻堆砌的高墙既向他们残酷的压下来,又瞧不出丝毫动态。
他双手的红却极富动态,瞬息万变,忽而窜跳如火蛇,忽而旋舞如烈凤,所聚蓄的能量大到对手无法猜测。
燕归来不去猜测,与其在得不出结果的事上耗费心力,不如关注对手最直白的眼神。
能否看懂对手眼神很重要,人的精神高度集中时,眼睛反倒容易泄露秘密。
只是他们都没有刻意掩饰,他们知道,在对方眼神里挖掘秘密时,自己眼神也把秘密完全暴露。
他们看穿对方的秘密,却不利用秘密来遏制对方的出手。
他们这一战方方面面都非常公平。
燕归来眼神冷静如他手中那柄永不放弃的刀。
刀仍在鞘中,粗糙皮鞘封住刀的锋芒,刀锋已到呼之欲出的时候,这是决定生死最关键的时候。
一柄有鞘的刀,刀刃虽锐利,终究要接受鞘的保护,鞘虽没有刀刃般的锐利,毕竟可以让刀不易生锈断毁。
然而无论如何,只有出鞘的刀才会发出夺目的光芒,才会有用,好比一个身怀经天纬地之才的人,只有踏出家门,才会吸引有识之士的关注。
不知过了多久,刀终于一寸一寸离鞘,雪亮刀锋,闪烁洁白光芒,耀得天地间的红也顿时暗淡。
刀已动。
南宫血一双蓄势待发的手几乎在同一瞬间随着刀动的无形轨迹而动。
动如无动,动胜不动。
此刻若有人观战,映入眼中的他们必是绝对静止。
他们神游物外,动得空灵,刀锋与手指交织出一圈圈纤弱水波。
刀划入红色,搅乱一片鲜艳的红墨在虚空书写狂草。
刀锋不见,只见红墨又乱而静,一圈圈纤弱水波消寂又复活。
一幅眼花缭乱的泼墨山水,妩媚了南宫血的迷梦。
刀重现,刀还在,南宫血的手在不在?
手已累。
手已不在。
刀下唯湿着一只坚毅而逐渐柔和的眼睛。
南宫血的眼睛,泪如血,人如魅。
燕归来身形乍停。
纷飞竹叶远去,阳光破开红墨。
灿烂的阳光下,坚硬的大地上,一柄刀斜斜稳插。
燕归来再次用刀刺伤大地,阳光就像大地涌出的鲜血。
大地上,云来了,风来了。
阳光下,谁流落的泪,湿润了小片泥土。
XXX
丫头仍痴守着昏迷不醒的孟无情。
她鼓足一生中最大的勇气,终于按照燕归来所说使用了解药。
这是两天后,孟无情虽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脸色明显红润不少。
燕归来带回的果真是解药。
燕归来没有辜负挚友,的确是一个值得信任的男人。
她怔怔抬头望了一眼远处天空。
迷茫的眼神、木然的表情在抬头的瞬间似起了细微而奇怪的变化。
她看见远处天空无法解释的发红,一片竹叶随风飘来,落在窗前。
她伸手拿到竹叶,感觉上面充满杀气,却非凌厉,而是温柔。
原来世间还有如此温柔的杀气。
等她再回头,惊喜的发现昏迷长达两天的孟无情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她惊喜得泪如泉涌,泪水打湿竹叶,远处此刻也正有一滴泪落下。
如此温柔的男儿泪。
XXX
黄昏,近夜。
日暮未西垂,夕阳犹满空。
仲春的夕阳笼罩大地,风吹竹的呜呜声平添人心一分苍凉。
两个人并肩伫立,一段高崖傲立,那轮夕阳就似近在面前,可以潇洒的抬足踏进。
南宫血弥补了一件错事,他给的解药顺利将孟无情救活。
孟无情信任燕归来,燕归来没有看错南宫血。
一生中交契最厚的朋友几经周折,终于久别重逢,他们并不激动,也不感动,只是风平浪静后的悠然。
孟无情问:“南宫血的人呢?”
燕归来悠然瞬间变成黯然:“问他干什么?”
孟无情道:“觉得一时想问就问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燕归来黯然又瞬间变成木然:“可以。”
XXX
决斗,残酷,而且一向如此匆匆。
南宫血败了,败得顺其自然,双手虽没废在燕归来的刀下,却终究还是筋断骨折,积蓄不了一丝力量,比地上枯叶更无用。
他气喘吁吁,败下阵来,癞皮狗似的颓丧在地,眼里与心中都是一片空虚。
直等燕归来拔刀回鞘,他的呼吸才逐渐均匀。
燕归来脸上是一种模糊的经过掩饰的同情。
燕归来控制不住终于对他同情,却很怕被他看出来。
他的脸竟已泪痕婆娑,他倒是不怕燕归来看见他这副悲哀模样。
没有人敢相信他这种人也会流泪,即使燕归来此刻亲眼目睹也难以置信。
可燕归来毫不怀疑,并未因此鄙视他,燕归来知道他的流泪是多么深刻而真实。
燕归来不打扰他流泪,也不自顾离开,丢下他孤独一人面对大自然的荒寂。
他正要燕归来替他证实他的的确确在流泪,他的人生和燕归来他们一样绝不虚伪。
他缓慢起身,老人般脚步迟钝的走到崖前,纵目下望,靠近崖底的一大片树林都已被苍茫云雾封锁,似也锁死了他的灵魂。
这么高的悬崖,即使是武功高绝的他,此刻也不禁心颤脚软。
他又毫不避讳的向燕归来展示着自己的恐惧。
但恐惧中还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平静,甚至是潇洒。
他对着虚空,一字字道:“我原以为我能忘记夫人,能摆脱那一夜的折磨,可我大错特错,夫人的那一夜,我死也忘不了,现在我就要死了,也终于忘不了……”
燕归来惊讶:“你要死?你可以好好的活下去,死,在你这样的年纪岂非还太早?”
他厉声驳道:“一个人死不死,不能只看年纪……而且,不早了,真的不早了,那天,夫人死的那天,我本该跟着死,但……但我又愚蠢耻辱的苟活了这么久……”
燕归来哑口无言。
他知道一个心起死念的人,别人很难劝得他重新对生勃发动力与希冀。
人最大的敌人永远是自己的心魔。
南宫血的心魔过于强大,几十年来根深蒂固,而此刻的他心死如灰,根本无法战胜。
南宫血渐显平和,深吸一口气,临崖而立,崖风怒袭,衣袍猎猎,在燕归来眼中,他竟有了神佛的超脱:“死之前,你毕竟给了我一个美丽干净的结局,刚才你感谢我,现在我也对你说声谢谢,因为你让我死得再无遗憾。”
死后的人还怎么遗憾?
燕归来想通这点,却未打破自身的静默。
天地间恍如梦境,深不可测的崖下似隐有一声又一声空谷足音,南宫血闻之只觉是至爱夫人的魂灵在呼唤他赶紧跟去,共赴极乐。
南宫血停止流泪,泪迹如岁月的苔痕悄然长满他的思绪。
他看见崖下浮动的茫茫雾气中,夫人正向他迷人的微笑着,眉目灵动,情意深挚,让他前所未有的幸福愉快。
燕归来突地苦笑:“你双手不是我这柄刀致残的。”
南宫血承认:“你一刀劈下,我顺势将双手狠狠撞向旁边的岩石。”
燕归来道:“你为何要主动废了双手?”
南宫血哈哈笑道:“这双手让我成魔,就像你这柄刀一样,你自认所杀都是正义,但杀人就是杀人,杀什么人都会成魔,我们都成不了英雄。你放不下你的刀,我也离不开这双手,但我选择一死百了,大可畅快淋漓的毁掉。”
燕归来凄然,甚至有一点羞惭。
南宫血继续说,语气更显认真,继续笑,更显真诚,再无对自己和别人的丝毫讽刺:“我从未敬佩过谁,只有你们之间坚韧的友情,让我不禁敬佩。我不仅敬佩,也非常羡慕,我有个比较苛刻的要求,希望你答应。”
“什么要求?”
“我能不能也做你们的朋友,我不愿到死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已受够了孤独。”
“好,我答应,我会把你当成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保证孟无情也喜欢和我一样拥有你这个朋友。”
南宫血目注天际,神思渺远:“谢谢,有了你们做朋友,死有何憾?”
燕归来觉出不妙,但已来不及,南宫血突地身形暴展,向崖下茫茫大雾深处坠去。
XXX
燕归来沉思的静了半晌才问孟无情:“你会和我一样当他是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
孟无情展颜,感叹:“对我来说,朋友再多也不嫌多,何况还是被你认同过的。”
两人不再说话,不再看向崖下。
那片吞噬南宫血的浓雾久久没有消散。
夕阳照在两人身上,宁静柔和,他们突然对视,伸手紧握在一起。
友情,虽不能改变死亡,虽足以超越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