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绪年间,京城有个说书人,名叫刘安谷。此人是有名的孝子,颇受邻里敬重。
有一年夏天,安谷的母亲病了。刚开始无非是有些头晕目眩,怕冷恶风,手脚凉,全家都以为是小疾,就近请了周郎中来看,也说是夏天贪凉,患了伤寒,不碍事,吃两三副药,发发寒气,保好。
然而这药一连吃了十副,毫无疗效,再请周郎中来,周郎中说是“病重药轻”,得加大药量,方可痊愈。
刘安谷见周郎中一派胸有成竹,料想无事,便重金谢过郎中,按方抓药去了。然而新方子吃了半个月后,母亲的病非但没好,且症状越变越重,越变越奇。原先不过是头晕目眩,现在简直是不能动,一动就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走不了十步准得跌倒,于是干脆就不动,日夜躺着,算是在床上做窝了。
再有,吃药前是轻微的怕冷恶风,如今倒好,大夏天的,四肢冰凉,人家热得恨不得脱光,她呢,盖了两床被子还咬牙寒战,瑟瑟发抖,叫嚷着要生火炉。
这回刘安谷有些生气了,就算再不懂医药,他也已经看出这是周郎中辨证失误,开错了药。便沉着脸,来到周郎中家,要他再过去一趟。周郎中有些不太情愿,但又不好推却,只好硬着头皮前去。一到刘家,见刘母冷成这样,又说得补阳祛寒,并且药量还得加大。
周郎中一面说,一面龙飞凤舞地开好了方子,正想走人,却被刘安谷一把抓住了。周郎中问他想干什么?刘安谷道:“你先别急着走。我这就让媳妇去抓药,等药一到,我马上煎,当场给我老娘喝,你就亲眼看看药效吧。”
话音刚落,刘安谷的媳妇便一把取了方子,跑出去抓药了。而刘安谷则像看贼似地看着周郎中,周郎中无计可施,只好留了下来。
不到半柱香功夫,刘安谷的媳妇便抓药回来了,也顾不得做饭,先埋头将药煎好,端上,伺候着让婆婆喝了,这才找凳子坐下,喘了口气。
没过多久,刘安谷的老娘开始皱着眉头,抓着胸口说难受,接着,开始满床乱滚,呻吟惨叫,刘安谷心急如焚,周郎中手足无措,而病人竟突然昏厥了。
刘安谷怒火中烧,大骂“庸医杀人”,媳妇也从旁帮腔,说什么不让周郎中走。周郎中又急又惧,冷汗直冒,一面走到床沿,替刘母施针,一面哆哆嗦嗦地说:“老弟莫急,你娘只是暂时昏过去了,一会儿就会醒来。”
刘安谷道:“就算醒来也已是废人,这都是拜你这个庸医所赐。”
周郎中道:“你别一口一个庸医嘛,太难听。实话跟你说吧,你娘的病我有办法,也有方子,只是这方子病家不容易施行而已。”
两人正说着,刘母却突然吐出几口痰涎,恢复了些意识。周郎中便拉着刘安谷的衣服道:“病人需要静养,你我不便在此争吵。不妨去院里说话。”
刘安谷吩咐妻子好生照料母亲,随后便领着周郎中来到庭院,依然愤怒道:“你说你有方子,但病家却不易施行,到底是什么方子这么稀奇,你倒说来听听啊。”
周郎中神秘兮兮地说:“这方子名叫‘红玉汤’,是我从一部孤本医书中看到的。”
刘安谷不以为然道:“听这方名也没什么大不了,这方子到底由哪几味药组成啊?”
周郎中压低声音道:“就两味。所谓‘红’就是红参,‘玉’就是股肉。”
刘安谷还是不解,问“股肉”究竟是什么药?
周郎中回答说是人的大腿肉,如果婆婆患病,最好是用儿媳的股肉。
刘安谷惊呆了,完全被这个诡异的方子给吓住了。周郎中则适时说道:“你看吧,我怎么说来着,我不是庸医,我有办法,我有方子,只是这方子病家不容易施行而已。”
刘安谷没有回答,因为他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而周郎中则抓住时机,溜之大吉。
晚上,刘妻问刘安谷道:“姓周的把你叫到院子里,到底说什么了?”
刘安谷出神地说:“他说有办法能治我娘的病。”
妻子一听兴奋不已,但经刘安谷一解释,顿如冰水浇头,顷刻间心灰意冷,且倍感恐惧。
当晚,两人睡意全无,一直讨论着这个惊世骇俗的“红玉汤”,犹疑不决。
睡在隔壁的刘母其实已清醒过来,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儿子儿媳所谈的话题,心中甚是悲凉。为了不连累儿子一家,她决定去死。于是便用尽全身之力,悄悄打开窗户,跳入了窗下的河流中。
第二天一早,刘安谷见老娘房门紧闭,窗户洞开,而人却不翼而飞。料定是昨晚与妻子谈红玉汤之事,被老娘听去,老娘为免拖累自己,跳河自尽了。
想到这里,刘安谷不禁肝肠寸断,与媳妇抱头哭了一场,才振作精神沿河去找母亲。
大约来到下游几里处,一名船夫叫住刘安谷,道:“你是刘安谷,说书的,我认识你。跟你说,你娘是我救的,她非但没死,现在还好了许多。她说你是孝子,必定沿河来找,让我在此等你。”
就这样,安谷夫妇来到了船夫家中,一见母亲,果然气色有了好转,眉宇间也有了神采,便问是怎么回事?
刘母说一开始自己也纳闷,她明明患得是寒证,周郎中一路热药,补阳祛寒,都不见效,却不料因为跳河,喝了一肚子凉水,反倒觉得爽快。
后来,船夫听了刘母的经历,带她去见了当地的一位名医。经这名医一解释,刘母才恍然大悟。原来刘母所患之病,叫做“真热假寒”。此病,是寒在外,热在里,寒在皮肉,热在五脏,寒是表象,热是本质。周郎中一见病人手脚凉,便被寒象迷惑,其实病人舌头红,舌苔黄,脉象有力,本质上是热证,他却一味使用补药、热药,正好火上浇油,南辕北辙。而刘母因为跳河,无意间大饮一通冷水,反而好转。
病机已明,用药也就简单了。名医以凉药组方,令刘母服用,十来天后,病去人安。
至此,刘安谷方悟周郎中之卑劣,当天,他胡扯什么“红玉汤”,完全是为了推卸自已的责任,掩饰自已的无能。
想到这里,刘安谷气愤不已,索性连夜将这段经历写成了话本,演练数天后,便开始在他说书的酒楼演出。
有一天,刘安谷刚从酒楼回到家,还没站稳脚跟,周郎中却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一见刘安谷,便指着他鼻子道:“你什么意思?存心毁我招牌是不是?”
刘安谷反问道:“谁毁你招牌了,你别血口喷人,有证据吗?”
周郎中道:“证据?你最近在酒楼说什么了?你在书里说的那个庸医周红玉,不就是我吗?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警告你,明天开始,赶紧给我闭嘴,否则我可不客气。”
刘安谷也是倔强人,哪里吃这一套,依旧照演无误。这可把周郎中给气坏了。恰巧那几天周郎中正给刘安谷的邻居阿大治病,在经过刘安谷家时,发现刘家厨房的窗子一直虚掩着,便很快有了主意。
那天下午,周郎中照例去阿大家复诊,见路上没人,便轻轻拨开刘家厨房的窗子,往里一瞧,只见紧挨着窗户,放有一张桌子,桌上一坛老酒,隐隐飘出幽香。
于是,周郎中踮起脚尖,一把揭开坛子的封口,迅速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倒入酒中后,又重新封好酒坛,左右张望片刻,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当晚,刘安谷果然从这坛子里打酒来喝,没喝几杯,便感到肚子一阵烧灼,接着便觉喉咙也热辣起来,火烧火燎,无法忍受,急忙从水缸舀了冷水来喝,也不济事,便想回头喊他妻子,这才发现他的喉咙已经沙哑,再也叫不出声来了。刘安谷走进厨房,查看起那坛酒来,一会儿,又打开窗户往外看了看,刹那间,他若有所悟,脑中不觉浮现出周郎中的身影来……
第二天下午,周郎中又去阿大家复诊,在经过刘家时,想到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毁了刘安谷的嗓子,让他再也无法说书时,便觉心情大好,连喊痛快。
恰逢阿大的病又有好转,阿大一时高兴,多给了他银子,周郎中便越发得意了。阿大也很热情,说他是华佗再世,并一再留他吃饭。周郎中实在推辞不过,便也只好答应。
席上,阿大不断举杯向周郎中敬酒,夸他妙手回春,替自己解除了病苦。几杯下肚后,阿大问道:“郎中觉得这酒如何?”
周郎中竖起拇指道:“好酒。好酒。”
阿大笑咪咪地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不瞒郎中说,我每回经过刘安谷家的厨房,就被这坛酒飘出的香味吸引,今晚为了让您吃好喝好,我特意去刘家把酒讨来了。”
周郎中突然脸色一沉,惊道:“你说什么?这酒是刘安谷家的?是刘家厨房的那坛酒?”
阿大仍然微笑道:“是啊?您这几天来我家诊病,路过刘家厨房,是不是也被那酒香给迷倒了?”
周郎中大叫一声“不好”,惊恐地连连后退几步,来到墙根,用手指拼命抠着咽喉,想让自己呕吐。
阿大不解道:“郎中这是为何?两杯就喝多了?”
“这酒有问题,我喝了感觉难受,我要去门口把它吐了。”
说着,周郎中便着急忙慌地往门外走。不料一开门,却见两个捕快堵在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瞪着他。
周郎中心中害怕,下意识地又退回到了屋里,这时便听到楼梯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很快,便见刘安谷扶着县令走到了周郎中眼前。
县令上下打量着周郎中,不温不火地说:“周郎中啊,刘家的酒如此美味,你怎么不好好享受,反而要吐掉呢?你一会说‘不好’,一会说‘这酒有问题,想去吐掉’,你到底想干嘛?你看阿大喝得多开心啊。莫非你早就知道刘家的酒里有毒?”
周郎中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说不成话,又不时抬头看看楼上,只见那楼板到处是大小不一的缝隙,可想而知,县令与刘安谷已经借着楼板间的缝隙,将方才的一切,看在了眼里。
县令见周郎中吓得说不出话,便又接着说道:“早上,刘安谷与他妻子来衙门喊冤,刘妻说刘安谷的喉咙被人毒哑了,并认为是你在刘安谷的酒中下了毒。我问刘妻有何证据,她说证据就在阿大家的楼上。原来如此啊。”
周郎中知道,事到如今,他已无任何狡辩之可能,便只好主动认罪,向县令求饶。县令白了他一眼,就不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后,大声赞道:“阿大,你酿的酒真是好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