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子一路东瞅瞅西看看,左手拿着白糕,右手捏着糖葫芦,他的相貌过于和常人不同,细看眼睛有靛蓝色的瞳圈,即便是在南来北往,各地人混杂的东都,还是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酒肆勾栏,走过九条十余丈宽的大街,愈往里愈安静,小阮终于站在晏府门外,斜背的琴改为抱在怀里。奇异子早已两手空空,反而又觉得更饿了,不过此时他有些惊讶了,这一路东都的人家即便是平民家的瓦房也是生机勃勃,干干净净,反观这晏府大门上的颜色不知掉落几层,压根没有关紧,摇摇欲坠的样子,奇异子担心一推它就会倒下,门内外一个仆从都没有,唯有上面龙飞凤舞的匾额倔强的表示自己曾经是个盛极一时朱门大户。
“阿阮,这就是你走完山路走水路,不远千里要来的地方?”
小阮嘴唇紧闭不肯多言,只听墙内一阵笛声传来,悲戚的呜呜然。奇异子正要嫌弃的点评两句,突然笛声急转之下,沉重几声后又飞上云端,宛若凤凰直冲于天地之间,紫云散开,五彩阳光透过天空蔓延,再蔓延。一两只尾部纤细,淡蓝的鸟停驻在破败的墙上。一曲结束,奇异子只觉内心涌过一股说不出的情感,流转反复。
“吱--呀”门晃晃悠悠的开了,奇异子赶紧上前扶住门,小阮定定看着门内的风景,“问心无愧”四个大字映入眼帘,露出一颗中年的头颅。对面也愣住了,“是你”,小阮的嘴间恍若千年的冰冻开始融化,奇异子好似看到了世间极罕见之景,自见到小阮之日起,就没见他笑得这般畅快,好像自己终于回家了一样。
“念白兄,多年不见啊”,如今晏府除了在塞外征战的晏舒,就剩了他的伯伯晏长歌,看到来人出门伸手迎接,往家里招呼,“快快请进”。发觉多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只短暂惊诧一瞬,也一并热情迎进家门。“自西都一别,许久都没有你的消息”,晏长歌自顾自的说着,又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你的?”小阮将琴小心翼翼端正地放在案桌上回道,“他是六年前我在西北茶道捡的孩子”。晏长歌闻此言笑而不语,许是没想到曾经冷心冷面的念白兄会有如此热心肠。小阮感受到了目光,睨他一眼,似有感叹的意味说:“那天是昔阳的忌日,大漠的冬天冷到透骨,躺着个快冻死的小孩子,若是他还活着也一定会这么做”。长歌沉默下来,半晌才开口,眼神扫过偷偷摸摸想细瞧瞧自己“凤笛”的奇异子艰难说道,“我那弟弟...惯如此”。
“不说这些了,念白兄,你此番回来,走,去看看你原先的院落”,小阮衣袖边擦过放好古琴,名曰“惜凰”,随手一拨发出的声音仿佛故人还在。晏长歌会心一笑,继续道:“这舒儿去了边塞之后,府里越发空了,念白兄你在外这么多年,定是有若干见闻,可要好好同我讲讲。”小阮边走边觉得场景如故,但有些空荡荡的,回道:“这是自然。”
饶是现在的晏府门可罗雀,依然有几位居于闲职的老臣过来叙旧,当小阮在屏风后面听到杜升被贬的消息,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剑鞘,弹琴的手指捏到泛白。
长歌只是擦拭着“凤笛”,小阮看着他,目光不再是静如潭水,而是跳动着微弱的光,这是冬月里朦胧而清亮的白色阳光。“我要入宫,皇帝贪图享乐,沉迷声色,那些旧人也是时候见一见了”。
晏长歌躺在摇椅上闭上双眼,“念白兄,你说是醒着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好呢,还是闭眼自认为无事发生好呢?”
小阮留恋的轻滑了几下琴弦,“我将奇异子托你照料,还.....有这把琴”,长歌睁开了眼睛,笑说道:“怎么,终于舍得给我了?”
“我只是让你代为保管,昔阳的琴,那人根本不配看到,也不配听到它发出的任何一个声音。”
世间王朝为何一步步走向灭亡,大厦将倾之时,谁该去九泉之下谢罪。
“有人说,您来了我还不信,您愿意摒弃宫外的天地,入这小小的围墙吗,”李珖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让人给他搬了个上座,又说道:“晏舒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既是一母同胞,现下他在北部保家卫国,晏府的任何风吹草动我自然都会关注”。
“要想入这宫门得到父皇的青睐,还需要一个人,”李珖倚在扶手榻上,手指点着宫中新贡的古琴。当今皇帝精通音律,故宫中妃嫔懂琴者众,唯有雨妃从遥远之地而来,从未听过东都的琴音,宫中乐师又直属皇帝和皇后,不能被他人调遣,只能寻找民间乐师来教自己。奈何琴艺非一朝一夕可速成,因此,换了不少乐师。
“我与雨妃有仇怨,若是由我直接推荐,她必然会心生怀疑,只能暂且将先生送到君听楼”。小阮未行礼,点头离开,也未带走送到面前给自己的一片一羽。
“殿下,您为何不为他改个身份,用其他渠道送入宫中,”暗卫站在黑暗中询问道,李珖起身,负手而立,“我也想知道和姨夫齐列琴音双绝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而且,让父皇自己发现他是谁,不是更有趣”。
仇千弦一群太监喜气洋洋的从君听楼出来,弯着腰领着几位新调教出来的乐师,盘算着这次若是把事情办成,哄得皇上和雨妃娘娘开心,好处肯定少不了.....有个瘦小的太监瞧着他心花怒放的模样,小心翼翼地说道:“仇大人,皇上和皇后在仙乐阁等着呢”。仇千弦微皱了皱眉,“皇后?不是雨妃娘娘?”
“皇后已经早就到了,二皇子和四皇子也在,雨妃娘娘不便出来”。仇千弦了然,心下还在盘算,皇后典雅高贵从不听民间俗乐,这要是真送上去,哄得皇上开心,必然知道自己是为帮雨妃娘娘,就会和皇后结梁子,若是挑些不好的,惹得皇上生气,二皇子那小王八蛋最是厌恶章纯一派,还不得添油加醋整死我,一不小心就会葬送了前程。
正巧几个民间乐师被送入君听阁,仇千弦瞥见这群乡巴佬转念一想,把几个次品掺杂在其中,好的能让皇上高兴,次的能让皇后不那么不痛快。想罢,一挥袖子,尖尖的嗓音顶上天灵盖,“那几个跟着一块走”。
掌管队伍的太监立马巴巴跑来,仇大人摆出上级的架子,仰着头说道:“规矩教了吗?”
“教了,教了,不教规矩,哪儿敢送到这里来”,那谄媚的样子活像只没了冠的公鸡,“大人,里面有个着实弹得不错,包让大人满意。”仇大人面上随口夸了两句,心下讽道,真没见过世面,即便是终日调教,君听楼出来的也比宫廷乐师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是占着民间调子俗气,皇帝没听过觉得新鲜的便宜,何来不错,哪来满意。
一行人徐徐走入游廊,登上可容百人的高台,对面风一吹薄纱慢起,但不足以让人一窥圣颜。仇千弦示意管事计划有变,以点心为令,听命行事。“湖雪糕到-”白衣胜雪的乐师们吹得吹,弹的弹,清冷的装束奏着让人心平气和的音乐,两曲结束,皇后神色不变,糕点一块未动,皇上打了个呵欠。“螺黛酥到-”十几位乐师排成层次有致的旋螺状走到皇帝近处奏乐,黛色的衣裳拉着二胡,几个民间打扮的人歪带着帽子加几句哩语对唱,几个小公主只觉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滑稽无比,皇上微微升了嘴角。“八珍打滚羹到-”乐师们紫的紫,粉的粉,绿的绿,几个部分,你拉弦我拨琴他吹笛,俱是热闹的民间小调,皇后尝了尝甜羹,确实可口。小公主们更是惊奇的睁大了眼睛,还有这般稀奇古怪的音乐。
待乐师们退回高台后,皇上坐着并未赏也没有面露愠色,仇千弦心里直打鼓,谁都看出皇帝未能尽兴,但是毕竟皇后皇子公主都在,谁敢拿粗鄙的东西闹腾太过。皇后倒是开口了:“臣妾头一回听这民间的曲子,也听不出好歹,既然乐师都是民间高手,不知奏雅乐是哪种光景。”听到此,比较之意立显,皇帝一旦亲耳听出民间乐师与宫廷乐师的云泥之别,心生厌意,雨妃必然要受冷落。仇千弦冷汗都要下来了,服侍在侧不知如何通传。
皇帝的贴身太监高甜枣瞪了他一眼,之前送人去君听阁的太监在后面嗫嚅道:“大人,今天真有一个会雅乐的。”仇千弦心一横,走上前去说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还有一曲雅乐要奏。”皇上来了兴致,正着坐了起来,宫廷雅乐不仅难度极大,需要天赋而且一脉相承,就是会弹的宫廷乐师也是凤毛麟角。
小公主们也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背着琴走上来的人,褐色的平民衣袍以青蓝色为衣带,极不相配,隐隐约约透露出不屑一顾的气息。
风渐渐变了方向,衣袖向后飘摇,小阮试了试音,点点落落弹奏几下,皇帝带些失落,复又半靠在椅子上。低沉的声音缓慢前进,像是在倾诉往昔,高台下流淌的河水也不再动了。慢慢,音声部分转高,两股声音咬合在一起,低声像是躺入谷底,高声渐渐抬起,仿佛在欣喜地看着锦绣山河。欢快的田园也来了,好像看到两个少年奔跑在麦田中,天上的流云跟在后面。最后是大漠边疆,一轮夕阳火红夺目,温暖照耀荒凉的大地。可惜骤然间风停了,只剩下弦轻轻颤,停留在空泛的回音,“崩”一声两根弦齐断。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李珲将要开口,才发觉两行热泪在脸上。高甜枣最先从琴声中脱离出来,忙给皇帝呈上帕子。李珲愣了两秒,摆摆手,高总管立刻屏退旁人,仇大人走了很久才揪住举荐人,“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哆哆嗦嗦回道:“大人,我真不知道,见他弹的不错才...才让他进了宫。”仇千弦悔不当初,何止是不错,可以和国手“余音”老先生相提并论了。
“走上前来”,皇帝发话了,两侧的青幔被掀起,公主和皇后都进入阁楼内。四皇子好奇的看着来人,瘦削的模样,面容经过岁月的刻磨,应该是受了很多苦,双眉有起有落,只是仪态却不像在底层熬着的平民,亦不像在市井弹琴讨生活低眉顺眼的百姓,倒像个一朝流落于民间的贵公子。
李珲左右瞧了瞧,怀疑的闭上眼睛,又睁开,音色带着些许苍凉道:“你回来了,到底是不是你。”高甜枣反复端详,这人的容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但是眼睛却是有股说不出的熟悉。只听又一句,“走了,怎么又想回来。”
小阮眼神不见任何波动,清平的语气就如同在说一句废话,简短回道:“想家了。”高甜枣突然意识到他是谁了,当朝皇帝唯一的胞弟,宁肃王李阮,字念白。
朝中的局势又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