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到底是什么颜色？
也许有人认为是五颜斑澜的。但在这个不平凡的2008年，不仅小薇的心里是灰色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是灰色的。
5月12日，我在省会城市里，心里同样是灰色的。我的家乡呢，那天很早就发生了一些奇异的自然现象。
我也是后来才从村民口中得知，成群的鸟雀乱飞，鼠类乱窜，甚至在靠近山的区域，就连蛇也出洞了……
过了午时，许多村民家中鸡飞狗跳，空气中飘来狂燥与不安。
午后2时28分，地动山摇，远在省会城市的我，依然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感。这种震感远比儿时在林盘里感受到的更甚，让我生出一种隐隐的绝望、一种深深的不安。
汶川8级大地震来了，让整个广袤的飞来峰群也受到严重波及。当我当天赶到小山村时，心中稍慰——部分道路受损，房屋虽然受损，除了一幢倒塌，其他虽成危房却未倒塌，而倒塌房屋的这家人当天也不在家里。所以无一伤亡，这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乡邻惶恐不安，心里的余震肉眼可见。
飞来峰区域却是另一番景象，从梁子坡朝上走，南天门的路已经断了。经过连夜抢修，村民第二天才得以进山。
道观毁掉了，但因全是木质结构，这里人员受伤也不重。一份急切的牵挂涌上心头——她还好吗？我在心里安慰自己，她的青旅客栈也是木质房屋，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一些村民与我继续向山里走，带着各种工具。一些山体树木偶有垮塌，甚至将道路阻断。县里救援人员陆续前来，省会城市也成立了专门的救援组，救援人员越来越多。道路终于打通，我们在残坦断壁中前行，终于，冰川的寒气逼来。
奇异的是，冰川丝毫未损。只是，与冰川近在咫尺的青旅客栈却不见了踪影。
但那块山峰之间平坦之地我怎能忘记？在这里，不仅搭过很多次帐篷，与我生命中交集颇深的几人也留下过此生不忘的记忆。这块平坦之地已经被附近倒塌的山体掩埋了近一半。我的心冷到了冰点，比附近的冰川还要寒气森森。
我疯了一般刨面前凌乱的山石。救援人员也加入了进来，当露出木质结构的青旅客栈时，我心里仅存的一点侥幸也轰然倒塌。客栈已完全被山体压成了一根根或断或裂的木板。经过连续救援，在木板与乱石当中，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已经不成人形……
我将衣物遮盖好这个没有任何生命体征的躯体，与村民一起抬出了梁子坡。
小伟父母带着谷子，已经赶到，当他们看清这个躯体时，恸哭声让所有人动容。最后小薇的遗体被带回省会城市火化了，葬进了小伟牺牲后所栖息的公墓。
我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掩埋在了小薇所说的那种灰色中，并且深切体会到了小薇被这种灰色绝望情绪折磨所带来的痛苦。
飞来峰越向北走，地震带来的伤害就越剧烈。小笋所在的山村，几乎所有房屋都倒塌了，而且有不少村民因此丧命，其中就包括雷老汉。料理好雷老汉的后事后，悲痛的小笋带着自己的女儿又回到了娘家场镇的家。
整个汶川大地震波及区域，得到了全国各兄弟省份援助。我们小山村当然也不例外。
在板房中过渡了半年时间后，村民又住进了重新选址的统规统建、统规自建小区，也有部分村民选择了原址重建或者将原来房屋维修加固。其中我们的苏家林盘大院，因受损不算严重，得以保留了下来，几家人将房屋进行了维修加固。
原来始终不能关停的矿山，因为一场地震被彻底关停。从此，小山村再也没有开矿炸山的声响，也没有动送矿石的货车来往。
一场声势浩大的灾后重建成为那两年的主旅律。不仅包括房屋道路等基础设施重建，也包括村民心理的重建。
此时的军娃，带领村民灾后重建，已经成为村民的主心骨。而在灾后重建后，如何让山村重新走上正轨，实现村民重新致富，更成为他思考更最多的问题。
自2012年后，乡村振兴发展战略让军娃眼前一亮。“乡村振兴是全面振兴，要抓重点、补短板、强弱项，统筹推动农业全面升级、农村全面进步、农民全面发展，让广大农民在全面脱贫、乡村振兴中有更多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在召开村民大会宣传贯彻这一新战略时，军娃信心十足，“乡村振兴是包括产业振兴、人才振兴、文化振兴、生态振兴、组织振兴的全面振兴，这一战略的总体要求是产业兴旺、生态宜居、乡风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
我们小山村所属的省会城市，也提出要在乡村振兴中，望得见山、看得到水、触摸得到乡愁。
小山村在所辖乡镇、县的带领下，迅速行动起来。我们县将之作为了乡村振兴示范点。
飞来峰经过重建，又恢复了往日的青山绿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小山村按照这一方针指引，又将突破口瞄准了冰川，但传说中的冰川入口和山中湖泊一直没有寻获。
就在2012年，小段从外地打工回来了，揭开了这个谜底。
原来，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在几百万年前那次的冰期中留了个奇迹。在冰川的后面，本来是茫茫的飞来峰峰体，大家以为已经是尽头了，没想到别有洞天，世外桃源里还套着个世个桃源。
当年，逃亡进山的小段来到冰川旁边的山边，慌乱中跌入了一个不起眼的洞穴。一时攀爬不上，坐下歇息，突然听到地面之下似有流水之声。这个洞穴向着冰川这个方向似乎有路。刚才听到的流水之声竟然是地下暗河，顺着这条暗河，小段直走约莫十来分钟，竟然连着巨大的钟乳石溶洞。而在溶洞的上方，自然就是那莽莽冰川。
若非小段误打误撞，谁能发现这一天然奇观。光从冰川外部看，整个冰川并没看出下部有冰穴，只觉得冰川覆盖的视线尽头，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飞来峰。
所以一切都有天意，地下暗河、状若五龙的钟乳石溶洞也就罢了，就在冰川掩盖之下，尚有高山湖泊，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
陪着小段一起进山寻找冰川洞穴的还有小笋。当年看到小女孩，小段便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一切都明白了。
原来，当年在小段入狱前，在飞来峰中时，小笋就已有了身孕。在我们家乡，未婚先孕是可耻的，如果说之前被强 奸只是闲言碎语，独自生下小孩那更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所以数学老师无奈之下，将小笋嫁给了老光棍雷老汉。
如今，情缘依然未了，小段与小笋终于又走到了一起，毕竟，他们有共同的纽带——不仅有当年的情分，还有女儿的血缘关系。
这难道不该感恩吗？《幸福的拾荒者》中有一句话：生命注定要经历一次次磨难，才能塑造出与众不同，所有的经历都是获得，所有的获得都是上苍给予的恩宠。
更幸运的是，此后飞来峰与冰川溶洞、高山湖泊、流水飞瀑引起巨大轰动。我的家乡，远近闻名了，乡村旅游的发展条件更加具备。发展乡村旅游的人才也越来越壮大。
我四姨的女儿、我的小表妹小碧考上大学后，成为一名公务员。如果说四姨在婚姻里受尽了磨难与苦楚，小碧却始终没谈婚论嫁。作为一名女强人，她一心扑在了工作上。
她先是在县城的旅游办工作，为乡村振兴带了头。她为乡村酒店引入文创、建起霍比特人的洞穴、引导村民搞起了草莓采摘、搞一三产业互动。2016年，她成为我们乡镇年轻的党委书 记，更是与军娃成为工作上的好搭档。
就在这一年，飞来峰引来了投资商。投资商来自江浙，有意思的是，这位江浙老板的妻子是一位当年从飞来峰里走出去的女子。这位女子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在江浙地区因缘际会遇到了她的另一半。老板倾慕于她，虽然她已经没了在田野奔跑时长长的辫子。
是的，她就是道姑小芳，感于江浙老板的心诚，她还俗后与江浙老板走到了一起。果然，她尘缘未了。并且，她也心系着家乡，江浙老板几经考察后，看中了这里的发展潜力。富有戏剧性的是，军娃一看到了小芳就傻眼了。为了表达歉意，军娃将小芳和江浙老板夫妻请到家中设宴招待。
小芳心里早已释然。在军娃家中，雀姐忙着准备饭菜，早在几年前她便已经成为军娃妻子。世事变幻，让大家均感慨不已。
我的变化也是巨大的。其实自地震以后，小雨就回到了家乡，得知我也患上了抑郁症，她试图带我去诊治。在她的关怀下，我心中的灰色逐渐变了颜色。原来，爱真的可以治愈一个人。就像当年的小伟治愈了小薇。
2010年，我与小雨复婚了，当年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女儿。
而小伟与小薇的儿子谷子，大学毕业后通过努力，成为了“一村一名大学生”中的一员，主动到我的小山村所在乡镇去当了大学生村干部。在这里，他与他同岁同一天生日的小雀（两人都是大雪节气里生）走到了一起，觉得有缘分并深深同情于她，经常去看她，照顾她的生活。两人渐渐相爱了。
这究竟是什么缘分？后来谷子告诉了我——当年救了小雀的正是小伟。这伙犯罪份子开了枪后逃窜了，但小伟的同事继续努力，终于将之绳之以法，这伙人与拐了雀姐的是同一拨人，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当时在火车上，从雀姐钱包里看到了其随身携带的小雀的像片，套出了信息，寻机也拐了小雀。小雀一直被逼着乞讨，一直等到2005年小伟的英勇救援。小伟虽然牺牲了，但他的同事从犯罪嫌疑人口中得知信息，雀姐是被卖到了偏远山区。小伟同事后来几次上门，终于救出了雀姐，让雀姐回到了家乡。
大家扑在了建设小山村的事业上。家家户户搞起了农家乐，自从这里成为飞来峰冰川景区后，生意更火了，尤其是苏家林盘大院，引入了文创特色，保留了原滋原味的林盘，与花海相伴，成为网红打卡地。我姐与姐夫利用旅行社，将更多游客带到了这里；小段与小笋两口子承包了一片山地，搞起了竹海农家乐，平时除了接待游客，长出的笋子也漫山遍野；失去矿山的曹老二，与小云围绕着原来的热气球项目，建起了“魔幻城堡”，一直延伸到梁子坡，对了，他们也成为了夫妻，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自从我所在省会城市全市开启绿道建设时，小碧与军娃带领村民也建起了乡村绿道和观光木栈道。在县上支持下，给当地做旅游的民宿颁发40年的产权证，让许多搞旅游的农家乐和民宿老板安心了，此举开了先河。
最重要的是，小碧与军娃一起又多方奔走，将当地已废的小火车重新跑了起来。小火车以前本是运煤的，因煤矿关闭，废弃了，现在派上了用场。小火车一声鸣笛，跑进入了油菜花田，跑进了春天里。
江浙老板更是追加了投资，不仅修复了山中道观，由于到冰川的山路不好走，他还想让小火车直接开到冰川前。经过山地轨道的建设，2019年，小火车跑过油菜花田，跑过梁子坡，在飞来峰山间奔跑了起来……
生活有裂痕，那是因为光要照进来！如今，光的照耀，让我的小山村熠熠生辉，修复了一切裂痕。
就在我最后一次回到家乡时，正是春天最美的时节。虽然也有不完美，我的外婆、外公相继去世，但我仍然感到一种命运馈赠的幸运。
在我的小山村，当李花、梨花开放的时候，远远望去，满树泛白，繁而不密；近处细看，一朵朵白色的花儿，玲珑有致，花瓣中间露出细长的花蕊。
行走在蓝天白云之下，徜徉在洁白的花海里，满眸盈翠，花香氤氲。一杯春色，一缕妩媚，醉了来人，暖了心扉。
这一次，我与儿时的小玩伴重聚。大家还带着自己的儿女。虽然没有小伟与小薇，但谷子与小雀的加入，让我们感慨的同时，不再遗憾。
梁子坡上的那棵银杏树依然高大。挂在银杏树上的卡片迎风飘扬，每一张卡片都是一个故事。我与小薇、军娃与小芳、黑娃和小云，还有更多人都将心中的话写在了卡片上。本想揭秘，但我们最后相视一笑，就让一切继续成为一个谜吧，永远不要揭晓。
我们又再一次向冰川进发。这一次，我进入了溶洞并且看到了湖泊。冰川旁的湖面此刻水波不兴，如诗般静谧安宁。绿绿的，似乎有人为它披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面纱，叫人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打破了这片安宁。
我们又回到了冰川的外面。“快看，冰川又开始流眼泪了！”谷子惊奇地说道，并与小雀心手相牵。
我心中一动，这些孩子同样青梅竹马，就如同当年的我与小薇。小雨伸出手来，与我握到了一起，我们互相依偎，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
在我们小山村所在飞来峰的最深之处，这块亿万年凝结而成的冰川，春风也吹拂进了冰封日久的心结。坚冰开始悄悄融化，因温暖浸出了阵阵水雾。正如同谷子所说“冰川流泪了”。
他们说，那是爱与缘份。
而在我看来，因了这份爱，无论身在何处，心里都有着对故乡深深的眷恋。
消融的冰川，牵动并温暖着所有人。这就是乡愁，这就是故乡取之不竭的精神源泉！
（全文完）
